沈从文集-小说卷4_绅士的太太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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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绅士的太太 (第4/7页)

面喊丫头,知道是在找人了,就进到内厅去,一句话不说,镶到主人绅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补缺,把两只手放到牌里去乱和。

    不到一会儿,三姨太太来了,悄静无声的,极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个绅士太太背后,把手搁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发牌。

    另外一个绅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张筒子,一面鼻子皱着,说“三娘,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么晚上也擦得一身这样香。”

    三姨太太不做声,微微的笑着,又走到客人绅士太太背后去。绅士太太回头去看三姨太太,这女人就笑,问赢了多少。绅士太太忽然懂得为什么这人的身上有浓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错了张子。

    绅士太太说“外面月亮真好,我们打完这一牌,满圈后,出去看月亮。”

    三姨太太似乎从这话中懂得一些事情,用白牙齿咬着自己的红嘴唇,离开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较暗的一个沙发上,把自己隐藏到深软的靠背后去了。

    一

    点新的事情

    ××公馆大少爷到东皇城根绅士家来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绅士太太把来客让到客厅里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为婶婶会住在我家的,怎么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们家里小孩子发烧要照应。”

    “我还想打四圈,哪晓得婶婶赢了几个就走了。”

    “哪里。你不去南京,我们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娘总是一角。”

    “三娘同…”绅士太太忽然说滑了口,把所要说的话都融在一个惊讶中,她望到这个整洁温雅的年青人呆着,两人互相皆为这一句话不能继续开口了。年青人狼狈到无所措置,低下了头去。

    过了一会,大少爷发现了屋角的一具钢琴,得到了救济,就走过去用手按琴键,发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听到琴声,手拖娘姨来到客厅里,看奏琴。绅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里,叫娘姨削几个梨子同苹果拿来,大少爷不敢问绅士太太,只逗着小孩,要孩子唱歌。

    到后两人坐了汽车又到西城废物公馆去了。在车上,绅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为自己也还是年青人,对于这些事情,在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晚辈面前,做长辈的总是为一些属于生理上的种种,不能拿出长辈样子。这体面的年青人,则同样也因为这婶婶是年青女人,对于这暧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车到半途,大少爷说“婶婶,莫听他们谣言。”绅士太太就说“你们年青人小心一点。”仍然不忘记那从窗下听来的一句话,绅士太太把这个说完时,自己觉得脸上发烧得很,因为两个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体的温热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则从绅士太太方面的红脸,起了一种误会,他那聪明处到这时仿佛起了一个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这注意也觉得正是救济自己一种方法。到了公馆,下车时,先走下去,伸手到车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递过来,于是轻轻的一握,下了车,两人皆若为自己行为,感到了一个憧憬的展开扩大,互相会心的交换了一个微笑。

    到了废物家,大少爷消失了,不多一会又同三娘出现了。

    绅士太太觉得这三娘今天特别对她亲切,在桌边站立,拿烟拿茶,剥果壳儿,两人望到时,就似乎有些要说而不必用口说出的话,从眼睛中流到对方心里去。绅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个好人,要为人包瞒打算,要为人想法成全,要尽一些长辈所能尽的义务。这是为什么?因为从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种极其诚恳的信托,这妇人,已经不能对于这件事不负责任了。

    大小姐已经上坤范女子大学念书去了,少爷们也上学了,今天请了有两个另外的来客,所以三娘不上常到绅士太太休息时,三娘就邀绅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买的湘绣。两人刚走过院子,望见偏院里辛夷,开得如火红,一大树花灿烂夺目,两人皆不知忌讳,走到树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这花更美。”绅士太太在心上说着,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花!”三姨太太也这样想着,微微的笑。

    书房里大少爷听到有人走路声音,忙问是谁。

    绅士太太说“春哥,不出去么?”

    “是婶婶吗?请进来坐坐。”

    “太太就进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画片。”

    于是两个妇人就进到这大少爷书房里,是个并不十分阔大的卧室,四壁裱得极新,小小的铜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书架,堆满了洋书,红绿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显得凌乱。床头一个花梨木柜橱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个高脚维多利亚式话匣子,上面一大册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个橘子,橘子旁边一个烟斗。大少爷正在整理一个象小钟一类东西,那东西就搁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处?”

    “无线电盒子,最新从美国带回的,能够听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爷带得一个小闹表,很有趣味。”

    “哎呀,这样小,值几百?”

    “一百多块美金,婶婶欢喜就送婶婶。”

    “这怎么好意思,你只买得这样一个,我怎么好拿!”

    “不要紧,婶婶拿去玩,还有一个小盒子。这种表只有美国一家专利,若是坏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钱,因为世界各国凡是代卖这家钟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着自己玩吧,我那边小孩子多,掉到地下可惜。”

    “婶婶真把我当外人。”

    绅士太太无话可说。因为三姨太太已经把那个表放到绅士太太手心里,不许她再说话了。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托方面要说一句话,就表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说道:“三娘,你听我说一句话,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点。”

    三娘望到大少爷笑“我们感谢太太,我们不会忘记太太对我们的好处。”

    大少爷,这美貌有福的年轻人,无话可说,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头的英文圣经,不做声,脸儿发着烧,越显得娇滴滴红白可爱,忽然站起来,对绅士太太作了三个揖,态度非常诚恳,用一个演剧家扮演哈孟雷特的姿势,把绅士太太的左手拖着,极其激动的向绅士太太说道:“婶婶的关心地方,我不会忘记到脑背后。”

    绅士太太右手捏着那钮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着,也不缺少一个剧中人物的风度,谦虚的而又温和的说“小孩子,知道婶婶不是妨碍你们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为你们担心!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没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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