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_阿难之书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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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难之书 (第3/3页)

,效法仙枫剪插在冈野做的瓶子里,咪咪看了赞好,佘爱珍师母也说这花好秀气,好清爽相。早晨他醒来就起身先看花,心里对花说,花呀我好疲惫了。都是为了三三的缘故。我是老马识途,你们是小马会跑,我跟你们跑伤了…

    他写道“我大概是太执心于写作之故,所以要反逆起自己来,今后且任其放荡岁月,几时或又会忽然想动笔的。西游记有老虎精自称”吾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我爱它的这句话,可惜它本领并不高强。”

    他校完日文著作付印,叹说:“还是写日文的句子清简有韵律,我真是离乡久了。”他去世一年前,时有想要像托尔斯泰的晚年离家出走,不是要到神那里去,是要回到昔年从胡村初到杭州时的身上一无所有。盛夏八月他有一封信很像辞世之书,书曰“…我很疲惫了。我想脱去了,留一角未完成的给后人如何?我近来就踌躇于这一念。在我的一生中此是情绪上的一个危险关头。

    “阿含经里记一日晚,释迦趺坐,唯阿难侍侧。只听释迦在说:佛为众生故,尚将驻世十万劫或仅又十劫乎?阿难无语。佛又云:然则尚将驻世五百劫乎?

    阿难无语。佛又云:然则尚驻世百劫乃至仅千劫乎?阿难因不知佛所云何意,故仍无语。他不知佛的自言自语,乃是在向天与向人期待一个答覆。阿难若知一请,则佛以愿力尚可又驻世若干年。而阿难不讲。于是释迦乃唤阿难:我今即灭于涅槃。

    阿难始大惊号泣,但已迟了。尔时佛遂示疾,翌日行至桫椤双树间就此逝世了。

    “我近来想起此则,只觉孔子与耶稣亦皆是自知的决定了逝世之期。耶稣的祈祷:父啊,是否可将此杯离开我?他是在踌躇自己还要不要再驻世些时。他是在反省自己的使命已否完成了,有否再驻世的需要了。他的与释迦的这心理,我很能懂得。孔子绝笔于获麟,一面也是知道自己要做的都已做了。他晨起于庭歌曰:泰山具颓乎?梁木其摧乎?遂入室内寝疾不起了。

    “但我今检点自己,总是觉得尚有《民国史》与《中国的女人》未写得…”

    一年后胡老师去世,《中国的女人》仅写得开头。当时我给自己发了一个悲愿:总有一天,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内容,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未完的稿子续完,你看着好了。这使我想到颇像张爱玲见弟弟被父亲打了一巴掌而后母在笑,她进浴室对镜子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比较凄艳的发誓是如写在《禅是一枝花》里的公案,当年我曾借来用做新书的序:

    水仙已乘鲤鱼去

    一夜芙蕖红泪多

    佛去了也,唯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

    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红泪清露里盛开吧!

    忘情之书

    写完《荒人手记》我跟天心说,是对胡爷的悲愿已了,自由了。

    几回去东京,我们都到福生扫墓。天心很惆怅说,每去一次日本,那记忆中深浓的气味就一次一次被稀释了。我与咪咪约在福生驿前见,青梅线一驶离立川往福生去,空气中袭来的味道,多年后依然,使我泪热盈眶。佘爱珍师母去世后合葬一处,墓柱上刻有老师的书法幽兰二字。

    墓前侧碑文简记着胡老师的生平“义塾三三社”几字列在其中。我们依礼行事,打一桶水来,用杓子浇湿墓石与碑文。三三老早已不存在了,倒是在这里,大荒中有石历历。

    我想起胡老师给父亲的信里写“昨夜梦见初日一轮,阳光里一带楼台人家与迤逦江水,醒来以为稀奇,因为我能记忆的梦中从来都是阴天与泥泞跋涉。我因想着做梦之前半夜曾醒来枕上看了王寿明牧师的讲台一篇,但我不以为与之有关系。

    还是因为想着三三,如婴孩临睡前嘴里有奶糕的味道,所以梦中那样柔和的笑了。三三使我欢喜。”

    他为常阳新闻出版社撰一小书《日本之路》,每日写两千宇,到第三篇日本对中共的外交问题,一天只写得一千字,又写,得六百字,预测美国将与中共建交的条件,对国府断交但军事经济关系照旧,由于深思写得慢了。他信上道“今天正想继续写其理由,不料东京晚报上就有卡特总统对新闻记者的透露,一如昨天我写的,不禁感慨万分,今天且不想写了…我此数年来暂不管国际形势,因为建国的根本学问第一。今番又来论形势,自喜料事还如张良崔浩,此亦我们三三的一门学问也。书此聊以发知己千里外一慨。”

    三三终至没有做到胡老师所期待的那样的千万分之一。世事亦不因人的意志和作为而扭转,倒是人在时间里老去。当年我们根基太浅,会青春舞斗煽集来好多感旧的朋友,却不曾如何可有下文,总不能天天是夏令营。一杯看剑气,日日聚在一起看,除非热恋中人,是要乏腻生厌的。面临小小短暂吹起的三三式文句,一见又是风啊,阳光,日月,山川的,恼道又来气象报告了,而我们是始作俑者,更不可原谅,索性翻盘。于是下课钟还没有敲呢,都纷纷跑光了。或有稍晚读到三三而心向往之者,走进教室,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好生怅望。

    仍是李维史陀的话,他说各个社群,因为能够把它们的准则和价值一代代往下传,遂维持了自己的存在。一旦社会感到不能将其准则价值传给下一代人,或者搞不清有什么可以传,并且开始依赖于后代人,此即是病态的社会。王德威说从狂人到荒人,志气小了,但也更好看了。那种好看,多半像看米雕胡桃核雕的栩栩如生罢。我远比同年纪时候的我的父母辈少了慷慨和活力,他们似乎从来不知虚无为何物。我也预见在胡老师还会脱口说出杀字的那个年纪,我已锋芒敛尽,成了个孤僻隐者,唯一是寄望那时候脸上尚不致露出犬儒的嘲讽皱纹。

    对于那些或参加过,或给撩动过,而如今散落天涯海角的三三朋友们,请容许我再提供胡老师的三封信做为此文的结束。不是招魂,是博君一粲。因为在三三变成如果是一个笑话或梦话之前,它曾经被这样试图实践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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