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胡村月令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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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村月令 (第5/8页)

,我親眼看見

    雷峰塔坍倒。

    【三界渡頭】

    胡村到三界鎮十里,要渡過一條江水,靠這邊渡頭有個大豐茶棧,茶時開秤

    ,秋天收場,專收里山人家的茶葉,配搭了重新揀過做過,分出等級,裝箱運到

    上海賣給洋行。我父親也在那里幫鑑別茶葉,且把自己向山戶收來的賣給茶棧。

    我小時常奉母親之命去茶棧問父親要錢,又渡江到街上糴米回家。

    那茶棧是借用周家的大院落,一開秤就四鄉山莊的行客行家都趕來,一批一

    批茶葉挑到時,從庭前歇起歇到大門外,帳房間的先生們與老司務一齊出動,鑑

    別作價,過秤記帳付現,先把茶葉袋頭都堆疊起來,由阿寶頭腦來安排指揮配茶

    做茶揀茶裝箱。每忙亂一陣,隨又晝長人靜,六月驕陽,外面桑蔭遍野,帳房間

    的先生們打牌歇午覺,看閑書,聊天,且又庭院廊屋這樣開暢疏朗,便是老司務

    們各在做生活,亦像蜜蜂的營營,反為更增加這晝長人靜。

    大院子里兩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銅錫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掄斧施

    鑿,劈竹鋸板,扯爐熾炭,溶鑄錫皮,銲銅打鉸鍊。我鄉下對百作工匠特有一種

    親情,胡村人家放著街上有現成的簟籮桶櫃不買,說買來東西不牢靠,必要自請

    木匠簟匠箍桶匠來做,連廚刀柴刀,鋤鐮犁耙亦宁可買了生鐵請台州鐵匠來打,

    因為一樣東西要看它做成纔歡喜,且農業與工業本來是親戚,用酒飯招待百作工

    匠也情願。嫁女娶婦不必說,較為殷實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斷,而現在大豐茶棧

    便亦好像是份大戶人家。

    后院一排房間取下門扉,地下打掃得非常乾淨,老司務在配茶,把十幾擔毛

    茶倒在地上,用耙來拌勺,就像穀倉里耙穀。然后用大篩來篩,我鄉下出的是圓

    茶,篩下來的頭子標名蠶目蝦目鳳目,粗粒的亦還要分出幾種,各有名稱。頂粗

    的用鍘刀鍘細,中檔貨則多要重新焙過,后院就有兩個大茶灶間,一間里幾十口

    茶灶鑊,用微火在悠悠炒做。還有揀茶葉是在帳房間外邊堂前,排起許多板桌,

    雇人揀出茶子茶梗,論兩算工錢。揀茶葉的都是從江對岸來的婦女,街上打扮比

    山村採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輕的穿白洋布衫闊滾邊,底下玄色洋紗褲,而或是一

    色天青衫褲,袖口及褲腳都釘闌干,那時作興小袖口窄褲腳,民國世界的女子好

    像印度及緬甸壁畫里忉利天女的肢體,項圈手鐵都是有的,只差沒有帶腳鐲。

    茶棧里使人只覺銅錢銀子像水流,場面開闊,百業興旺,人情慷慨。他們都

    吃食很好,連老司務及工匠亦每餐有酒,帳房里尤其講究,天天吃燉蹄膀,燉老

    鴨,江水里新網獲的扁魚,白蛤,火腿燉鱉,黃芽韭菜炒鱔絲,中國的商號與工

    場,雖在杭州上海,除了機器工業與銀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飯款待很體

    面的。新式的工場,銀行與公司雖有俱樂部及外面的交際宴會亦可以一擲千金,

    但尋常生活總沒有這樣的慷慨。而且現代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產業無論它有怎

    樣大的國際規模,也不能像大豐茶棧的有生在一統山河里的氣宇軒昂。

    我小時每去茶棧見了父親,又到街上買了東西,從渡頭走回家,十里桑地秧

    田,日影沙堤,就像腳下的地都是黃金舖的。

    【暑夜】

    夏天夜里胡村大橋上尚有許多人在乘涼,那石橋少了木欄杆,大約一丈二尺

    闊,五丈長,他們有的坐欄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圍身青布大手巾

    一攤,睡在橋上,也不怕睡著了滾下去。只見好大的月色。漸漸起露水,人聲寂

    下去,只聽得橋下溪水響。

    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

    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連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

    物皆正經起來,本色起來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來,就如同“銀漢無聲轉玉盤”

    ,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聖賢,此時若有恩愛夫妻,亦只能相敬如賓。

    此時我們家台門里,是我母親與小嬸嬸及阿鈺嫂嫂坐在簷頭月亮地下剪麥莖

    ,板桌上放著一隻大缽,泡的劉季奴茶,誰走來就舀一碗吃,阿鈺哥哥坐在沿階

    石上,他剛去看了田頭。對面畈上蛙鳴很熱鬧,有人車夜水,風吹桔槔聲。倪家

    山的炳哥哥來蹌人家,大家講閑話,無非是說田地里生活來不及,及今年的歲口。火螢蟲飄落庭前,閃閃爍爍掠過曬衣裳的晾竿邊,又高高飛過屋瓦而去。我捉

    得火螢蟲,放進麥莖里,拿到堂前暗處看它亮,但是阿五meimei怕暗處,兩個小孩

    便又到簷頭,齊聲唸道、

    “大姑娘,奶頭長,晾竿頭里乘風涼,一蓬風,吹到海中央,撐船頭腦撈去

    做婆娘。”唱畢,我伸一個手指點著阿五meimei的鼻頭,說、“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當即哭起來,阿鈺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許吵!”(按:作者本名

    胡積蕊。)

    此時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執艾煙把,來蹌夜人家。還有梅香哥哥亦挑黃金

    瓜去鄰村叫賣了回來,他叫梅香嫂嫂飯就搬到簷頭來,嗄飯是南瓜,茄子,力鰲

    ,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講起桐石山與丁家嶺人家的前朝后代事。一時梅香哥哥

    吃過飯,眾人的話頭轉到了戲文里的五龍會。原來殘唐五代時,劉智遠他們亦是

    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麥莖這樣人家的,五龍會是韓通打登州,劉智遠郭威柴榮趙匡

    胤等來相會,這種故事由耕田夫來講,實在是遠比史學家更能與一代豪傑為知音。

    隨后是我父親與小舅舅月下去大橋頭走走回來了。小舅舅下午來做人客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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