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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人家 (第1/9页)

    世上人家

    世上人家

    我在南京八天,又回杭州,無事住在斯家一年。斯家大少爺是我在蕙蘭時同

    學,如今他進了光華大學,卻因病休學在家。他家老爺是辛亥起義發跡的豪傑,

    前三年去世,在時他當浙江省軍械局長,待人豪爽,好像家里轄有金山銀山,身

    后遺下來的財產卻只有一家人力車公司,靠太太親自經管,家境並不寬裕,並且

    變成經商了,但這位太太凡事明白,出手大方,依然是官宦人家。

    他家兄弟姐妹六人,上頭是太太,是年還只四十五歲,及一位姨奶奶年方二

    十三。太太待我像子侄,又是賓客,她家女眷在內院,我住的是前廂房,喫飯在

    客廳上,有時兄弟們都不在,亦必由最小的meimei出來相陪,賓主二人一桌。她名

    叫誾誾,纔七歲,惟她是姨奶奶生的。我到斯家第一天是怎樣的款待,住上一年

    亦一點不走樣。且我照他們兄弟姐妹的例,按月還有零用錢,二十角銀洋,都是

    我不在時太太進房來放在我床前抽屜里。過年又有壓歲錢,是兩塊銀圓,紅紙封

    包,放在除夕的果盤里由使女捧進來。

    斯家從前住在金洞橋,有花廳樓台,現在搬到金剛寺巷,不過是兩院三進的

    平房,且又大門里側即是人力車公司,太太常出來這里帳房間料理業務,可是晝

    長人靜,總覺得一般是深宅大院。內院內室我從不進去,太太只是經過前廳時看

    見了向我帶笑招呼,我亦只叫她一聲斯伯母。姨奶奶亦如此,只出入時遇見叫我

    一聲胡先生,我卻因她年青,生得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說話的聲音嬌亮使人驚

    ,每回倒是不好意思也叫她。

    住在金洞橋時,康有為亦常來他家飛觴揮毫,如今搬了房子,大廳上仍掛著

    康有為寫的中堂、“大江東去,狼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

    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陽春,滿城柳絮如雪,飛入閒庭,成團逐毬

    的撲面舞空,門外細雨初過,深巷有賣花聲。一次太太經過前廳,柳絮撲在她髮

    際,她停步在穿衣鏡前伸手去拂除,抬頭看見我,她連忙招呼,難為情的好笑起

    來。

    太太見人笑逐顏開,但她獨自時是好嚴肅的呢,便是與人帶笑說話,亦神情

    之間有一種霜威。她早起晏眠,成天總有事情在做,她的走路腳步,做事情時的

    小動作,都那樣端正認真,但是輕快敏捷,像早晨露水里山川草木的爽氣。家里

    雖有兩個女傭,但凡事還是太太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是炒碟青菜也精緻,子女

    們上學去打被舖,太太亦叫不可打得太緊,怕棉胎被壓壞硬化了,文王視民如傷

    ,她是對物亦生怕傷害。她自己很節省,用錢一個個都數過,連櫃里一包棗子有

    多少顆她亦數過,但是使女偷來喫過了她亦總不說破,因為人人有面,樹樹有皮。

    太太娘家姓袁,單名一個珺字,上代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但她為女兒時景況

    並不好,她是三姐,與哥哥領瓷器店的碗碟畫花得錢,那種花比名家的繪畫更有

    民間現實的清潔喜悅。她大哥苦學成名,后來做到江蘇省高等法院院長,二哥在

    上海經商,且在杭州開了鐵工廠,四弟留學外國,早死。太太嫁老爺時,老爺尚

    在杭州武備學堂,未能養家,太太去蘇州當過半年家庭教師。

    民國初年,杭州龍吟虎嘯,武備學堂出身的同學都登了顯位,他們練新兵,

    開電力公司,開銀行,開共舞台戲館,騎馬遊西湖,華堂酒讌好比群英會,其中

    老爺尤其豪爽重義氣,朋友皆如兄弟,浙江都督興武將軍朱瑞與老爺最相契,警

    察廳長夏超最敬聽老爺的話。朱瑞的夫人亦與太太情如姊妹,但亦只是節日或有

    事時纔來往,兩人攜手到了房里,在床沿排排坐說話兒,就像雙妹牌花露水瓶上

    畫的兩姊妹。

    老爺四十四歲去世,全部遺產折算不過一萬銀圓,二娘舅勸太太叫子女學生

    意,守守過日子,但是太太立意不回,要培植子女都進大學,這要算得冒險,但

    她有她人世華麗的想頭。

    她對子女用錢一點不慳剋,對親友她總不求助,只有別人得她的好處,窮困

    者得她金錢的好處,富貴者得她情意的好處。我小時最喜地藏王菩薩生日,家家

    門前點香插在地上,供一碗清水,斯家伯母便使人只覺她的衣箱里,她的一生里

    是個無盡藏。

    太太說話的聲音像春風牡丹,終年我不曾聽見她有過一次對女傭或子女粗聲

    惡氣,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可是無人敢對她欺心,因為她又決斷分明。她的

    說話,一般是帶笑說的,聽的人卻又歡喜慶幸,又慚愧恐懼,前人說皇帝的說話

    是天語綸音,這原來不是權力社會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莊嚴。

    太太是對小兒女,對女傭,亦如同待賓客的有禮意。公司里的管帳,師傅與

    工匠,鄉下出來求事的親友,到了太太面前,便怎樣的自輕自賤者亦會覺得自己

    原是個上品之人,便怎樣的失意者亦覺得世上原不會有絕路,人人都說太太好,

    太太明亮。原來佛度眾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來到他面前都變好了,變有用

    了,亦不過是像這樣。

    斯家兄弟姐妹都稱官,如頌德官,誾誾官,此外親友都照輩份稱呼,女傭亦

    惟對親友纔稱爺,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傭稱我胡少爺。斯家小叔叔當過上校軍

    需,如今鄉居,偶來杭州在他家住口三、五天,還有二娘舅亦一個月從上海來杭

    州兩次,我見他們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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