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散文、随笔集_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第11/13页)

    詹牧师住进了医院。诊断为:动脉痉挛,脑供血不足。这病很怪,阵发性的,詹牧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夫说:“(他)年岁大了,(治疗效果)很难说。”

    詹牧师的儿子埋怨我,不该总让他父亲回忆起那些往事。我感到非常内疚。

    “可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詹牧师的儿子问。

    “谁也没有,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让尿憋坏了的那件事呢?”

    “是你对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之后,我瞎编的。”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想象荒诞的能力超不过已经发生了的事实,何必非要写‘黑色幽默派’小说不可呢?为什么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表现呢?”

    我觉得这一建议很有道理。

    詹牧师住在医院里,病情时好时坏。神智恍惚的时候,他总说胡话,仍在构思“黑色幽默派”、小说,但也都是像过去一样地不能成立。清醒的时候他就长吁短叹,想这个,想那个,想自己的一生,填写了几首《忆江南》:其一女儿好,为父太心残。夜夜梦中相对坐,朝朝醒来又难圆,此恨到何年?

    其二我儿强,不似父愚蛮。做人当有君子勇,行路须防小人谗,逆耳是忠言。

    其三死何惧?无奈不心安。一世勤勉为虚度,百般壮志作空谈,不死亦无颜。

    其四力竭尽,何必自寻烦?利禄千金轻如土,清风两袖重于山,唯此又心安。

    其五平生忆,最忆是童年。白芷送茶难成梦,庆生伏案不知眠,店堂小灯前。

    其六盼来世,当记此生难。墨海书舟重努力,雄关险道再登攀,胜败不由天。

    其七终有憾,此憾在人间,朽树犹燃熊熊火,落花也留片片丹,小舟逝如烟。

    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实在不能给他什么帮助。想起他儿子的话,我说:“您何妨把您一生的境遇,就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来呢?”

    他摇头、叹气道:“找不到恰当的角度。”

    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口述,我来整理。既然生活素材是真实的,有什么不好找角度的呢?”

    他摇头,许久不言语。一会,他又乱七八糟地说起胡话来,还是不忘他的“黑色幽默”

    我不知怎样才能给即将归天的詹牧师以安慰。詹牧师的儿子出了一个主意。当詹牧师又清醒了些的时候,我们俩一起骗他。

    他先说:“我们把您那些‘黑色幽默’的素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成了,效果很好。”

    我赶紧说:“我在出版社的朋友不少,您的作品得到他们的一致好评,他们准备用。”

    詹牧师呆呆地望着我。

    “不久就能发表了。”我说。

    詹牧师直勾勾地盯着我。

    “肯定能发表。”我又说。

    詹牧师微微地笑了。

    我很高兴,我希望他能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人间。

    “你是说,这下子行了?”詹牧师说。

    “行了。”

    “你是说,我们到底写成了‘黑色幽默派’小说?”

    “什么?!”

    “像那样的东西,能发表,这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慢慢直起腰,默然相对。

    “这样,‘黑色’和‘幽默’就全有了。这个构思好,符合那一条…”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们向他说明,是真的能发表。控诉“四人帮”的罪行,让人们更珍惜今天的生活,这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写出人民在十年内乱中的痛苦遭遇,以便总结历史经验,防止悲剧的重演,这样的作品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

    詹牧师却又陷人了昏迷。

    我的希望倒是达到了,詹牧师死前分明感到了成功的喜悦…

    八年十二月十二日零点五十七分,詹牧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七十三岁。

    下集最近,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又查阅了詹牧师的一些遗物。这是经过了詹牧师的儿子允许的。他说:“反正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你们要是再不说真话,你自己掂量你们是在干嘛吧。”然后他就由我去翻腾詹牧师的遗物了。他去忙他的事。他正筹备办工厂,并兼办一所幼儿园。“将来有条件,我还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办大学呢!”他说。“实业和教育是最重要的!”他说。“其他才能谈得上。”他说。

    詹牧师的遗物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大量的藏书;大量的手稿和大量的没有寄出的信件。

    有一个发现弄得我心情很沉重。

    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各位读者:詹牧师确凿是一个风派人物。我也很难过,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不能用私人感情来代替。毫无办法,许多物证就是那样铁一般地存在着,我又是个记者,神圣的使命要求我必须忠实于事实。其实倒霉的是我,詹牧师早已解脱了,而我的这篇报告文学却有前功尽弃的危险。谁见过报告一个风派人物的文学呢?虽然也是人物。就此放弃又舍不得,还是试试看吧,反正是报告,又不是为他唱颂歌,万一有人给我扣帽子,我就往詹牧师身上一推了事。事情是他干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先确定某人是一个风派人物,然后再去凑证据。我是先有证据,后作结论的。证据之一是詹牧师的藏书。书名,购买日期、扉页上的题字或批注之间的关系,颇耐人寻味。为方便读者起见,我选中其中一小部分作成了一份表格,现公之于众,以醒后人。

    由此表不难看出,詹牧师的观点和立场,随机性很强;往好里说,也是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

    不久前,我又去詹牧师当年所在的教会作了一次采访,所得的印象也与前相差不多。

    他早年的一位教友说:“詹鸿鹄一向是赶潮流的,没有自己的主见,五十年代他退出教会时把宗教贬得一钱不值,后来教会重新恢复活动时他又来祝贺。”

    他早年的一位学生也证明:“詹先生还在留言簿上写了一位名人的话,‘人在精研哲学之后重新皈依的那位上帝,和由于对哲学知之不深而远离的那位上帝,根本不是同一位上帝’。”

    现任主讲牧师何少光说:“鸿鹄是有意重新‘出山’,托人和我提起过。我倒是没意见,但一来人事方面没有名额,二来嘛,别人都担心他会不会什么时候又来个反戈一击。唉,鸿鹄当年的学生目前都在教会中负一定责任了,经常接待外宾,他自己反倒落得传电话。他当年要是不…唉!鸿鹄一生善良、勤勉,吃亏就在赶潮流上。”

    还有两份材料可以证明,詹牧师确是惯于见风使舵的。其一是詹牧师于一九六六年十月写的一份声明;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