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散文、随笔集_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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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第10/13页)

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条,凡发生过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来吧。”

    只好重来。詹牧师又想出了一个。

    “文化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审一个老干部。

    老干部问:“我有什么罪?!”

    造反派回答:“你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分子’,‘黑帮分子’怎么会不对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干部又说:“我不是‘黑帮’!”

    造反派说:“你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本身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又问:“你们说我是‘黑帮’,你们有什么证据!?”

    造反派说:“你对抗‘文化大革命’,这证据还不够吗?”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难道…”

    詹牧师难过得讲不下去了。

    “这篇很好,”我说“这个构思很好。”

    詹牧师擦擦泪水,沉默良久,说:“但是这又不行,这又是发生过的事。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的事。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的指路人。他太耿直,太嘴硬,太…其实倒不如承认…”

    为了这个构思,詹牧师的心情一直不好,又把他那位良师益友的遗像拿出来,默默地祈祷,暗自垂泪。

    [注十三]那个老干部是詹夫人的远房表弟。詹牧师放弃基督教而转向马列主义,是与这个人对他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这个人在“文化革命”中表现出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刚直不阿,坚持真理,最后含恨而死。

    我尽力安慰詹牧师,请他注意身体。“我们还要把那恐怖的原因找到,为了死者,也为了后人!”我说。

    “关键是不够幽默。”詹牧师说。

    “看来,黑色倒要好办些。”我说。

    好吧,我们再干!我和詹牧师的信心都还很强。有人说,中国不会有“黑色幽默派”作品,因为中国人天生缺乏幽默感。这给了我们刺激,也给了我们力量,要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外国人放明白点,也要让那些自轻自贱的中国人醒悟!那些日子,我和詹牧师一心扑在“幽默”上。有时候我们聚在一起想,有时候交换一下意见分头去想。

    我又想出了一个。

    看守长老了,也许是因为脑力不如从前了,他总觉得过去工作起来并不像现在这样吃力。现在他常常拿不定主意,拿不定应该对犯人使用什么样的态度。文化革命前的工作多么井然有序!他想。那时候对入狱的犯人就用严厉的态度,让他们老老实实;对刑满获释的人就用和蔼可亲的态度,以期使他们倍感温暖。现在怎么就拿不准了呢?还对入狱的犯人一概严严厉厉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个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帮凶了。对出狱的英雄一律亲亲热热么?猛地,在他们之中又出了骗子,你就又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詹牧师看了先说“不错”然后建议我加写一段,说明“四人帮”被粉碎后老看守长不再苦恼了。“得全面一些,要突出看守长的苦恼只是在‘四人帮’时期。”

    我说:“谁还不知道这是在‘四人帮’时期呢?难道别的时期也有这样的事?难道我们写屁股上的雀斑,必须得反复说明脸上是光洁的么?我写的正是‘四人帮’时期,一个普通人可怕而又可笑的处境。跟您这么说得了,这老看守长就是我表叔…”糟糕!我想。

    “这么说又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我沮丧地说:“咱们再重新想一个好了。”

    看来得往邪乎里想。

    看来得离开现实,什么不可能想什么!

    然而又过了几个月,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我们全力去作荒诞的想象,研究了上百个荒谬绝伦的构思,但仍然因为“已经发生过”而告吹。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一天,詹牧师的儿子来了,看见我们的窘态,哈哈一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这倒又触动了我的灵感“活人让尿憋得团团转”倒很具“黑色幽默”的味道。我很快写成了一篇《活人与尿的喜剧》。

    詹牧师看罢不言语。

    “您看还行吗?”

    詹牧师变颜变色,不言语。

    “这回还差不多吧?”

    詹牧师不言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注十四]没料到我的想象又与詹牧师的实践撞了车。

    詹牧师被隔离审查期间住在一个破庙里。庙里有个孩子,淘气得出圈,惯搞恶作剧。有一回,这孩子在所有可以撒尿的地方都贴上了画,而在那样的画前撒尿是不相宜的。詹牧师身为审查对象,又不能离开破庙,结果尿憋得过了火,再想撒时已不能如愿。詹牧师的肾脏到现在还不大好。

    “我并不反对你把我的事写出来,”詹牧师说着,苦笑,又连连叹气,又说“可是这仍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真不信我的想象力竟这样低劣。

    我真不相信我就想象不出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来。

    有了。

    有一个人,平生的志愿就是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两条胳膊。他琢磨了大半辈子,呕心沥血,终于想出了好办法,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了健美的双臂。可是有了胳膊的维纳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左右开弓给了这个人一顿嘴巴…

    “别讲了!”詹牧师忽然疯了似地站起来,冲我喊。

    “怎么了?您这是?”我十分惊诧。

    詹牧师背过身去站了很久。

    我吓得不敢吱声。

    詹牧师转过身来,满脸泪痕,对我说:“对不起,请你原谅,不过请你不要写这件事。”

    “怎么回事?”

    詹牧师忽然在胸前画起十字来:“上帝饶恕我,上帝看得清楚,我…”他猛地跌倒在床上。

    [注十五]我打电话把他的儿子叫了来。这时我才知道,詹牧师原来还有个女儿。女儿从小就长得漂亮,詹牧师亲呢地叫她“我的小维纳斯”“我的小维纳斯比米洛的可强十倍,还有两条好看的胳膊!”詹牧师常常和女儿开这样的玩笑。谁料到,正是他疼爱的女儿,在六六年给了他一顿耳光,骂他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声称与他断绝父女关系,愤然离家出走。这件事把詹牧师的心伤透了。后来女儿醒悟了,想回到父亲身边来,但詹牧师不允许。“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他说。再后来,女儿在插队的地方因公牺牲了。詹牧师后悔莫及“我竟不能原谅一个受骗的孩子,我的善良到哪儿去了呢?!”他喊,他哭,叫着“我的小维纳斯”…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女儿,希望他把她忘了。

    偏偏碰上我这么个善于想象的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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