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亦舒_第五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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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4/4页)

历史似要重现,发一会子呆,才对余芒说:“我叫车夫送你。”

    余芒乐得图个清静。

    遍途中她在车子后座厢倦极入睡,自从爱上电影之后,睡眠便已变成最最奢侈之物,余芒视之为一种奖励品,只有在极端失望沮丧痛苦彷惶之时,才发放一点点,让自己尝一尝甜头。

    不可惯坏自己,干文艺工作的人,不刻薄自身,一下子便遭群众刻薄。

    司机在倒后镜内看到女客俏丽的脸往后仰,星眸微闭,睡得香甜,不禁也钩起回忆。

    以前,文家大小姐也老这样,整天在外头跑,回家换件衣服又再出来赶另外一个场子,专门爱在车中小睡一会儿,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时候。

    莫非,老司机想,现在的年轻女郎统统视睡如死。

    他听说大小姐已经病入膏肓,年纪轻轻,不知叫人怎么难过才好,他也叹息一声。

    到达目的地,女客还没有醒,他呼唤她。

    余芒抬起头,睁开眼,嫣然一笑“阿佳,谢谢你。”她完全知道老司机叫什么名字。

    阿佳倒呆住了。

    余芒回到家,捧着浮肿的脸,浸人冰水,然后蹒跚爬上床,喃喃道:“思慧,思慧,请入梦来。”

    思慧并没有那样做。

    思慧也在睡觉,分别只在余芒睡得短一点,思慧睡得长一点。

    睡得短一点的那个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伸个懒腰,叹声好睡好睡。

    电话铃响,对方是方侨生。

    余芒几乎没苦苦哀求老友回来听她说故事。

    侨生声音仍然甜蜜似做梦“余芒,我想我的归期将无限期押后。”

    “那我对谁倾诉心事?”

    “你的编剧。”

    一言真正提醒梦中人。

    “你那边的剧情进展如何?”

    “余芒,我想我会考虑结婚。”

    哗,这样刺激,拍成电影,观众会怪叫太像做戏,不似人生,可见人生往往比戏文精彩。

    “你的祖师爷佛洛依德对婚姻看法如何?”

    “我没问过他。”侨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谁听得懂恋爱中的人的言语才是怪事。

    “余芒,你没有怎么样吧?”

    “你才不关心我是否崩溃碎成亿万片。”

    那边沉默三秒钟然后说:“是,你说得很对。”

    两个女孩子爽脆地挂断电话。

    天朦亮小薛就上来找。

    “早。”真是早。

    不用讲她昨天都没睡过,熬通宵。

    因为年轻,创作欲望似一朵燃烧的火无法熄灭,并不疲倦。

    余芒说:“请坐,你来得好,我们可能会找到结局中的结局。”

    “快告诉我,我等不及了。”

    “我们说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时爱两个,但那两人不愿同时被爱。”

    “是的,”余芒抬起头想一会儿“他们离她而去,她失却所有,她沉迷酒色与麻醉剂,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换上裸露的紫色缎子跳舞裙外出游览,黑眼圈,红嘴唇,日益沉沦,一朵尚未开就萎靡的花。”

    小薛痴痴地听着。

    “然后,悲剧终于发生。”

    “怎么样,什么事?”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檐篷下,仿佛看到旧爱在荼蔴架那一边招她。”

    小薛的皮肤上爬起鸡皮疙瘩来。

    “她迂回地走过去找他,那时开始下毛毛雨,她一脚叉空,掉进泳池里。”

    “不,”小薛站起来“太残忍了,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罪不致此。”

    “我还没有说完。”

    “不,我不会写这个结局。”小薛扔掉笔站起来。

    “我一定要你写。”

    “为什么?艺术的要旨是真、善、美,这种结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余芒阴恻恻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吗,导演?你醉酒掉到泳池里却没有溺毙?”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灯。

    “她获救了。”

    “然后呢?”似挑战般问。

    “但是脑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恶心地说:“何必给她一个最最凄惨的命运。”

    余芒轻轻地说:“或许我妒忌她有两个那么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创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却妒忌她的命运?”

    余芒轻轻说:“你一定听过一句话,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发呆,原来一切都没有新意,原来是有这样的事,过许久许久,小薛大胆坚持“我仍不喜欢这种结局。”

    “那你写一个更好的给我。”

    “我会尝试。”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为假不敌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并非不美,你想想仔细。”

    小薛想真了“是一种变态妖异不正常的美。”

    “对,他们失却了一切,没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难过,导演,也许,结局后的结局,还有结局。”讲完了连她自己都呻吟一声。

    余芒盘腿坐在地上。

    是的,还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笔,忽然说:“这件事渐渐过去,在人们心头淡忘,但是有一天,那两个男生无意发现一个女孩,同他们过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俩的心头又活络起来,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弥补失去的爱…”

    余芒脑袋嗡一声,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个时候,五十年代已经来临,战争早已结束,天下太平,人们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听更热烈的音乐,跳更劲的舞步,有什么是值得永志不忘的?没有,活着的必需活下去。”

    余芒看着编剧“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议: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写完,你不用。

    这是事实。

    余芒说:“我们还有时间,你且写到此处。”

    小薛问:“故事是真的?”

    “这确是我一个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象。”

    “会不会是庸人自扰?”小薛疑惑“过分沉沦于情欲,看不到世上还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当事人受命运逼使,非这样做不可。”

    小薛点点头“否则没有那么多故事可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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