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树_第二十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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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第13/13页)



    老头很快就换衣服去了。

    斯坦·帕克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一换衣服就变样。不同的衣服穿在他的妻子艾米身上,就能进射出各不相同的神秘的光彩。可是丈夫要更纯正些,这也使得他让人生气。不过,到了这个年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目了,也能解释清楚人们一招一式所包含的意思。他的生活的脸力并没有因为这样地不加虚饰而有稍许的减弱。他在心里说,要是妻子死了,他就在一间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的小屋里生活。他可以把他所有的家当都捆进两个箱子里,挂到墙上钉着的挂钩上;不过,妻子还没死,而且他高兴地承认,她看起来还不像要死的样子。他确实爱他的妻子.尽管她常常简直要捏碎他的下巴骨。

    他们一辈子生活在J起,养成了一些简单的习惯。比方他们都爱煮rou吃,因为容易消化。她已经习惯于半夜醒来,听他在黑暗中摸摸索索。他总是在大约半夜一点钟起来撒尿。然后,他们就在梦境中漂流。天亮前最后一觉睡得更香。

    斯坦·帕克从来都没有像下雷暴雨或者说是小阵雨把他淋湿的那个夜晚把事情看得那样清楚。切开牛rou之后,他看了看妻子,她头顶的头发已经变稀了。生气之后,现在还不到她抬起头或者说什么话的时候呢。他又看了看孙子。他正用湿润润的手指尖归拢面包渣儿,然后用猪一样的舌头添着吃。母亲待在那儿像是随时准备保护谁似的。

    老头扔下那把切向的刀子,发出震耳的响声。

    “哎哟!”妻子抱怨着,抓住心口窝。

    电灯光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埃尔西又开始讲她认识的某个人的故事了。

    可是这老头儿焕发出的光彩把所有别的东西都淹没了。在他那个光华四射的世界里,很快,一切都开始浮动起来。他把正做着的书架的隔板又归拢到一块儿。最近几年,他又染上了做木匠活的癖好。他能以一种特殊的敏感看出正在加工的那块木头的纹理,也能看出靠近楔形样的那个小缺口。这个缺口因为会在家具上留下瑕疵而一直让他不安。要不然,他于出的活计那种简单朴素和用料合理会使他十分满意。

    他眼瞅着这堆活儿坐了一会儿之后,那相当粗糙的、富于同情的面颊上露出了微笑。他猛然说:“我想,我该上床睡觉了。今天早点儿休息。”

    “他呀,”等他走了以后,艾米·帕克说“他是感冒了。”

    因为自己一直有点发烧,她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了。接下去,倘有什么不幸,她肯定是那悲剧的中心。

    夜里,她听丈夫睡觉,还抚摸了他一两次。他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她,她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她睡了。在她熟睡的时候丈夫醒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沉沉的夜色。他发烧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头晕目眩。他经历过、看到过的所有那些事情都充溢着一种简洁与完美,浮现在眼前。在小屋浓重的夜色之中,他回忆起来的任何行为都像刚刚刨过的木板一样栩栩如生、实实在在。可是他那张刻板的脸却并不是充满自信。那张胜在枕头上回过来掉过去,发出窸窸窸窸的声音。他口干舌燥,很想问些问题。当然不是问他的妻子,因为她是不会知道的,而是问他还未曾发现的那个秘密的、知识的源泉。于是,他躺在那里,思索着,看着各种东西。他周围明亮而灼热的光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很想读点用大号字母印刷的什么东西。但是由于没有这种可能性,便只好一边在枕头上蹭着面颊,一边抚摸着身上的关节。现在他总觉得很累,有时候甚至痛苦。那是一种短暂的痛苦。有时,他嘟哝几句什么,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与失望。啊,上帝!呵,上帝!他不时叨叨着,不过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飘落下来的银末。

    有一次,老头垂着眼睑,看见他们又站在那间工棚里面,脚下全是刨花,缠绕着他们的脚脖子。跟他一块儿的当然是那个小男孩。因为在他一生中的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尽想他的孙子,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妙,几乎只限于这个工棚之内。一出工棚就如同路人。至少很少讲话。而在工棚里面的时候,他们每一次的谈话都是那样坦率、真诚。

    “瞧,”老头用他锋利的推刨只一下便推出那块木头的一个面“就像一张地图。这是山,这是山顶。这个圆的是最高峰。”

    “是呀,”男孩说。“还有大河,这是海湾。”

    “我小时候,”祖父说“有时候用蓝铅笔画地图和海湾的阴影部分。墨西哥湾,那可真是个很大的海湾呀!”

    “我不怎么会画,”男孩说。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

    “我想写一首诗,”男孩说。

    “关于诗歌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读过吗?”

    “没有,”男孩说。他咬着腮帮子里面的rou。“不过我知道点儿。”

    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舒展双臂,直到拥抱了整个世界。他大睁着一双眼睛。

    “爷爷,有些事你是不是天生就懂?”

    现在,老人家被囚禁在这张床的樊笼之内,便无法作答。他的喉咙于得厉害。当这种狂热与幼稚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时候,他明白他还有些事情要做。于是他怀着坦露胸襟便能得到恢复自信的希望,使劲儿在枕头上朝后仰了仰脑袋,搅动了黑暗。

    然而,却是早晨照进来的光线。

    该起床了,斯坦。似乎是妻子沉重的眼皮在这样说。

    “我觉得特别不舒服,艾米,”老头说。“看来你非得去找杰克·芬莱森帮忙侍弄奶牛了。”

    这以后,斯坦·帕克病了一阵子。他得了胸膜炎。不过大家照料他,一直到他病好。杰克·芬莱森来了。他很愿意帮忙。他人还不错,可是自己家的事总是搞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莫莉也来做些零碎的事情。她总是坐在门口一边喝奶茶,一边讲些奇闻轶事。人们干着的这些事情斯坦·帕克都看在眼里,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人们叫他起来的时候,他才爬起来,还依靠人家支撑着他胳肢窝帮一把。没多久,他就又能穿着肥大的衣衫慢慢走动了。

    然而,他似乎对自己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恢复期间,他经常向外面张望,冷眼瞅着别人。他们大都情愿掉转头跟他的妻子说话。当然,他没有完全好。他看人时有个习惯,似乎他们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被看的人当然不喜欢,因为他们不能回转身,弄确实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而斯坦却为他看到的那些全新的东西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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