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_第三辑夜路冥想3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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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辑夜路冥想3 (第4/4页)

要性,然而他本质上是个性情中人,是不能为政党所容的,即使是他自己缔造的政党。

    在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的两年,是陈独秀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而这段时间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1919年6月11日的新世界屋顶花园。那天晚上41岁的陈独秀独立高楼风满油,向下层露台上看电影的群众散发传单。这是空前绝后的举动,以后爱惜羽毛的教授们是不敢效仿的。试想一位最高学府的文科学长,应当是衣冠楚楚、文质彬彬、道貌岸然,最好是像贸政式的人物。陈氏的作为,太出格了。但陈氏如是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上之冷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20世纪新青年也。”他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

    入狱之后,陈独秀的痛苦很快牵动了国人的心。中国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历代文字狱、迫害、杀戮,都由知识者一人承担,而与大众无关。这一次,大众与知识者息息相关了。李辛白在《每周评论》发表短诗《怀陈独秀》:“依他们的主张,我们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张,他们痛苦。/他们不愿意痛苦,所以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们痛苦。”这首未被重视的小诗,却蕴含了相当丰富的信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定位自身?诗中人称的转换已微妙地说明知识者的位置:你——他们——我们,痛苦是“你”必须承担的。

    1921年7月23日,陈独秀在中共一大上被缺席选举为中共总书记。远在广州的陈氏听到这个消息后,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兴奋、惊喜、冷静、怀疑、优惧?1929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过《关于开除陈独秀党籍的决议案》,陈氏听到这个消息,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政治上的游戏规则,非陈氏这样“侠骨露宿健,豪情风雨频”的狂士所能理解并cao作。陈独秀只能是陈独秀,永远不能形成一个“陈独秀党”或“陈独秀派”后来,他的托派学生们再次将他开除出托派共产党,亦在清理之中。

    1932年10月15日晚,患病在家休养的陈独秀最后一次被捕。被捕后,打电报给国民党中央当局要求“严惩”、“处极刑”、“明正典刑”、“迅予处决”的,有新疆省主席金树仁、湖南清乡司今何健,以及国民党许多省、市、县、乡的“党部”等单位。同时,江西瑞金出版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以“取消派领袖亦跑不了,陈独秀在上海被捕”为标题,幸灾乐祸地发表消息。这也许是30年代初国共两党拥有的唯一共识吧。两个自称革命的政党都欲把这颗“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努里”(博斯年语)除之而后快,真是耐人寻味。《红色中华》发表多篇社论,称“陈独秀叛党以后,投降至11资产阶级去作走狗,充‘反共’先锋”而《中央日报》亦发表社评,宣称“反对共图颠踏国民党青,即为叛国”相映成趣。

    “悠悠道途上,白发污红尘,沧海何辽阔,龙性岂能驯。”我认为,陈独秀是革命家而非政治家。政治家是无人格无人性无人情的,而革命家则是单纯而天真、固执而顽强的侠客和文人的结晶体,亦即葛兰西所说的“哲学的实践者”陈氏在法庭上慷慨颇司:“弱冠以来,反抗清帝,反抗北洋军阀,反对封建思想,反抗帝同主义,奔走呼号,以谋改造中同,实现自由社会。”他的热情从未冷却,难怪比他小得多的胡适也羡慕他的“年轻”学生博斯年谈论世界大势,悲观地说:“十月革命本来是人类命运一大转机,可是现在法西斯的黑暗势力将要布满全世界,而所谓红色变成了比黑色势力还要黑,造谣中伤、倾陷、惨杀…我们人类恐怕到了最后的命运!”陈氏却坚定地说:“即使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只要我们几个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够自信有拨云雾而见青天的力量。”

    《独秀文存》是本世纪中国最好的文集之一。1939年,周恩来等劝陈去延安,当时中共中央想把陈弄到延安养起来,不让他在外边胡闹。但陈拒绝了。他说,大别死了,延年死了,党中央里没有他可靠的人7“他们开会,我怎么办呢?”结果不欢而散。中共领袖们没有读过《独秀文存》,他们没有看透陈独秀:谁也无法把他“养起来”同样的道理,今天成千上万的被“养起来”的文人们,能指望他们写出什么样的文字来呢?

    晚年在江津的生活是凄苦的,但却是自由的。蒋介石的资助被他拒绝…胡适建议他去美国写自传也被拒绝,他只接受北大同#和学生的帮助,晚年陈氏所做的有两件事:一是重估一切价值“将我辈以前的见解,彻底推翻”老人一般都是知错不改的。

    另一项工作是语言文字学研究。陈氏最后一本著作是《枯阴阳入互用例表》。热性的陈氏为何偏偏选择这一冷性的学问?我不是语言学家,无法评定陈氏一系列语言文字方面著作的学术价值,但直觉告诉我:陈氏的选择绝非偶然。20世纪后半叶,语言学在人文科学中成为显学,思想的突破首先在语言学中实现,若干思想巨匠都是语言学家,如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福柯。罗兰·巴特、哈贝马斯…陈独秀选择语言学,并非陶渊明式的。寻找一条自适之路、一处温馨桃花源,而是与他登上新世界的屋顶散发传单的行为一样——高屋建飒天地大气的分合汹涌,只有真正的“龙”才能体验到。整个20世纪,中国人过的都是“虫”的生活,有几个称得上“龙”的人呢?

    “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伯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后两句是牢sao,当不得真;前两句则是心里话,令他的朋友们汗颜。

    作为一名享受着文科学长盗来的火种的后辈学子,我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1997年6月4日,陈独秀逝世55周年(5月27日)后一周——写下我的纪念文字,也写下我对民主和光明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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