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_第二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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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10/10页)

替他底敌意逐渐地找到了理由。他希望再看一看朱谷良底那种使他痛心的抚爱的笑容,他认为它是虚伪的——,而发出他底轰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这种企图,他怪异地笑了起来,把手平放在桌上,看着朱谷良。

    朱谷良,因为意识到自己底优越的世界,对他持着谦让的态度。

    “你想想啊,这个人世是如何的荒凉,饱经风霜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如何的辛酸!”因为敌意的企图,石华贵以悲伤的,消沉的,动人的声音说,虽然这是很奇怪的。这个老练的漂泊者,在这种斗争里,是有着特殊的表现力;于是蒋纯祖底想象就被他带到黑暗的,落着冷雨的旷野上去了。“我是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到现在是整整二十年,”石华贵继续说,手平放在桌上,向蒋纯祖凄凉地微笑“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老弟,我就想起我一生里的所有的事情来了!”他亲切地看着蒋纯祖。“这样冷,这样落雨,这样荒凉啊!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归宿,没有朋友,就像影子一样啊!老弟,年轻的时候,是要奋斗,要向上的呀!是要不动摇,是要爱护自己,也爱护别人!对于我自己,我是觉得很惋惜的呀!我底大伯向我说:‘吓,这个小子很有才!’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到处讨人喜的呀!但是现在我才看得清楚,人,是要走一条血淋淋的路,是天老爷在冥冥中注定的啊!”他闭嘴,点头,他底眼睛甜蜜地笑着。他专向蒋纯祖说话,好像朱谷良不存在。朱谷良是严肃地看着他。“所以,老弟,毕竟说来,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是在黑夜里——啊,外面的雨落大了啦!”他停顿。蒋纯祖感到一阵寒凉,听到雨声“我们是在黑夜里面啊!”他甜蜜地继续说,他底这种精力底效果,是完全地感动了蒋纯祖。即使是明白了起来,戒备着的朱谷良,也感到黑夜,风雨,人底凄凉愚昧的一生,而觉得自己是广漠的大地上的一个盲目的漂泊者了;是那种信仰,使他成为一个英勇的行进者,但有时他觉得,这种行进,他自己底半生,无非是痛苦的漂泊。而常常的,这种凄凉的胸怀激起了一种热情,养育了他。

    “是的,兄弟们,”石华贵,在那种天才的沉迷里,甜蜜地,柔和地笑着说,以手托腮“黑夜里面的冷雨,是听得多么清楚啊!一滴,又一滴,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而你底朋友是漂零在天边,他们把你忘记了!你是靠什么活着的呢!人生底创伤啊,你底心是变冷了!到今天为止,你仍旧是你父母送你到世上来的时候那样赤裸,那么,你就赤裸裸地死去,被埋了吧!别人是会在你身上盖宫殿的!所以我不能算是害人的人啊,要是那回大帅把我送终了的话…”他特别甜蜜,特别郑重地顿住。蒋纯祖迷胡地看着他底漂亮的脸,听到了门外的风雨声。

    “老兄,你,以为如何呢?”石华贵柔和地问朱谷良,在他底仰了起来的发光的脸上,是有着显著的狡猾和感动的混合。

    蒋纯祖寒战,好像很吃惊,回头,亲切地看着朱谷良。他希望表示,他总在记着朱谷良,而站在他底一边的。“各人的命运,是各人自己负责的,老兄。”朱谷良说,显然惧怕被感动,露出疲惫的,淡漠的神情,脸打抖。石华贵看着他凝想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显然故意地,使椅子翻倒,笑出干燥的声音。

    “睡吧,老兄。”

    “我去解个手。”朱谷良说,开门走出。

    石华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躺下,即刻便打起鼾来。蒋纯祖悄悄地走出,带上门,找寻朱谷良在冷雨中跑过旷场。“朱谷良,你在哪里解手?”他大声,企图使石华贵听见。“这里,蒋纯祖。”朱谷良大声回答。

    朱谷良是蹲在草堆旁边。他迅速地站了起来,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站着不动,眼睛明亮;他底感情,是从各种困难里逃出来幽会的爱人们所有的。冷雨扑打着他们。

    朱谷良沉默地站着,显然兴奋了,看着透出灯光来的门缝。他是感到了周围的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即刻便沉入这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在他胸中是激动着被今天底凶杀和争斗所引起的漂泊者底悲壮的感情。

    朱谷良在冷雨中静静地站着,兴奋,悲凉,短促地作着对过去的沉思。于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他便看清楚他底道路了。在这个荒凉的黑夜中,怀着辛辣的,悲壮的感情,想到远方有兄弟们底战斗,城市,和灯火,像一切人一样,朱谷良便脱出了自己底理智的,实际的思想,投到浪漫的,英雄的,强烈的思想里面去,而看清楚了自己底道路。凶杀和斗争是保证了他底信心:朱谷良不再感到这个黑暗的夜是危险的,并不再感到在那间破烂的屋子里有着他底宿命的仇敌;对于朱谷良,黑夜是变成绝对宁静的,那种深邃的,广漠的黑暗,证明了他心中的最高的,最善的感情。

    于是他赤脚站在石泥水中,以燃烧的目光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被从悲伤的冥想里惊醒,看着他。而一种狂喜使这个年轻人颤栗起来。

    “你以为我是宪兵么?”朱谷良以轻蔑的,兴奋的声音问。常常的,惯于抑制自己的人,因为悲伤,或者因为过度的狂奋,发作起来,对他们所喜爱的人显露出他们底弱点,比简单的人们更赤裸。朱谷良,在长期的抑郁和不寻常的处境里,发作起来像小孩。

    “蒋纯祖啊!你知道我是做工的!”他说,善良地笑着。“你是学生:我问你,你对于我们见过的这些事怎么想法?我问你:你对于那个家伙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感想?啊!”他问,笑出嘲讽的,愉快的声音来。

    “我觉得他很伤心。”蒋纯祖老实地回答。

    “是伤心吧!不过要当心这个伤心哩!”

    蒋纯祖崇拜地看着他。

    “我觉得,”蒋纯祖说,呼吸急迫了“我觉得,看一个人,要同情,不是,我说…”他沉默,激动地涌出了眼泪“朱谷良,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永远,不要离开!”他说,依恋而羞耻。

    朱谷良感动地沉默着。

    “进去吧!”他说,跨过水塘;“蒋纯祖,我从前也像你一样,”他说,在冷风中兴奋地回过头来“你还是不懂得真正的痛苦啊!”他说,流出眼泪来。

    这甜蜜的声音使蒋纯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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