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十六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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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第1/9页)

    第十六章

    1

    你在筒子河边坐到了长椅上。

    秋阳斜铺到你身上,仿佛有巨掌在抚慰你起皱的灵魂。

    2

    你从阿姐那里出来不久。

    是阿姐把你叫去的。她很少主动给你打电话。尽管她家安了电话分机已经半年多了,这几乎是她头一回主动给你拨电话。

    去了才知道主要为的飒飒的事。

    阿姐脾气早已变成这样:她向你倾诉什么,明明是为了消除内心的焦虑,你听后刚开口劝慰,她便马上几乎是凶声恶气地声明:“你莫以为我有多么着急!我现在根本不像外人想像的那样,其实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心里头很平静,我才不希罕什么同情,我也还不到自己活得困难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阿姐一口咬定飒飒是在单位里充当了“第三者”而且竟至于跟那有妇之夫“乱搞”闯下了大祸“从各方面分析,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跑到常嫦那儿去挤着住…”

    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议论说完便粗声截断说:“莫以为我就那么在乎,各家比一比,我未必是最丢人现眼的,而且飒飒她自己不要脸,管我屁事!…”

    虽然如此,阿姐总算在至亲面前发泄出了胸臆中的闷气。到她铺排出一桌子菜招待你的时候,终于接近心平气和。

    你这才问起嘹嘹:“又上团啦?”

    “上团”就是又有旅行团来了,他当导游领着到各处游览。嘹嘹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去上了个警察学校,只培训了一年,就分到城北一个基层派出所当民警,他不甘心因而不安心,试了很多种路子跳槽都没有成功。最后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随父母去过广东吗?广东话一拾起来,不就是个专长?结果就终于凭借着这个专长当了旅行社的粤语导游。

    一提起嘹嘹,阿姐眉梢眼角便如沐春风,顿时生动活泼起来:“可不又上团了,现在粤语团真不少,而且并不是些没多大油水的国内团,现在美国团虽说不多,香港、新加坡的团不少…嘿,说来你怕不信,半年前有个新加坡大学生,女学士,考上了硕士生,高高兴兴地来北京旅游度暑假,嘹嘹开头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她,不过是她登长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了脚,痛得呜哇叫,嘹嘹就把她从那高处背了下来,后来又陪她去医院,就这么点接触,那女孩子在中国倒没表现出什么来,谁知一回新加坡,就一个星期来一封信,还给嘹嘹寄衣服,新的好贵的名牌T恤,我开头也以为不过是感谢救伤之恩。谁知,嘿,到第十封信那就有求爱的话了,我没有强求嘹嘹给我看,他也没全告诉我,可是我看他读信的那神气,就能猜出个大概…”

    你听了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没等你说出半句助兴的话,阿姐却突然又一绷脸,粗声重气地说:“我知道那不可能,谁抱幻想了?我们嘹嘹只有个高中学历,大学都没上过,人家真能要他?不过是那女孩子浪漫罢了!…”

    你为阿姐这在一连串坎坷后形成的特异心理特征而难过,即使爱怜阿姐如你,如今也很难同阿姐作平舒顺畅的心灵交流…当年那个站在钱粮胡同35号海关宿舍的家里,在里屋的五斗橱前面,同达野哥含情脉脉对望的那个编扎着两条粗黑大辫的阿姐,消失湮灭到哪里去了?

    3

    …临走的时候,你说你过两天就去常嫦那里看看,如果飒飒在你就跟她谈谈,劝她还是回家住,这显然正是阿姐难得地打电话把你约去的原始目的,你说出了这个打算,她心里很满意,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偏要一歪嘴说:“她也未必就听你的,你写的那些书她从来不认真看,匆匆翻几下就扔到一边,前些天她还在家里跟我说过:小舅写的那些,能算是文学吗?…”

    阿姐哪里想得到,她无意中引用的一句飒飒的话,如匕首刺入般地使你的心疼痛流血…

    飒飒当然是中了一种当代青年人难免染上的狂妄病毒,然而即使是狂人的话里,也往往包含着令人痛苦却无可辩驳的真理因子…

    是的是的,写了许多,印出了一大堆,可究竟什么是文学?

    4

    你不是没有窥透人性的能力。

    然而,往往不能把那穿透性的感悟译成文字铺排到纸上。

    你难为情。

    到最关键的地方,你难为情了。

    为所爱,你不忍揭橥那卑琐卑微的灵魂图像。

    为所憎,你不愿闪现那良知残片的余火微光。

    总在是非、善恶、尊卑、高下、阴阳、爱憎…诸如此类的两极牵动的感应场里转悠,总不能断然超越。

    太理性?缺乏对习用语言符码无情颠覆的勇气?

    然而最关键的,于你来说,恐怕首先是颠覆那横梗在心中的不忍。

    文学应当残忍。面对人性的冷静到极点的残酷解析。

    文学的残忍,也许便是对个体生命深层价值和全人类生存意义的大怜悯大拥抱。

    …微风吹过来,长长的柳条拂到你的肩上。你坐在紫禁城高高红墙外的筒子河边。一群乌鸦从你头上飞过。

    夕阳的巨手摩挲着你。

    “还写啦?”

    你胸臆中有一种膨胀欲裂的感觉。

    5

    还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时候。

    星期天,天还黑着,你便从二十几个人合住的宿舍自己睡的那张上铺蹑手蹑脚地穿衣爬下…你走出宿舍,走到校门口,校门还没有开,你四面望望,便翻门而出…

    你穿过没有燃亮路灯的街道,拱着肩,揣着手,一步步朝北海公园走去。学院离北海公园很远。那年头那种冷雾飘荡的早晨街道上几无行人,连车辆也稀少,无论汽车还是自行车,偶尔会遇到马、骡、驴拉着的从农村来的大车,赶车的农民把自己裹在脏兮兮的破口处绽出脏棉絮的棉大衣里,坐在牲口屁股后打瞌睡,蹄声清脆,有一种怪异感…

    直到快接近北海公园时,街上才有了比较多的人影,但人们无论行走还是骑自行车,都默不出声,有一种无声电影的感觉,而且是有许多划痕和颗粒粗糙的那种无声片。

    北海公园并没有开门。团城外,园门前,有几十个人默默地守候在那里。不成队形,相当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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