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_第五部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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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第21/28页)

‘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门——这些我都只在梦中见过。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家乡了。’我也是在这儿醒来的。我一听到这些地名:奇吉林、切尔卡塞、霍罗尔、卢布内、切尔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闻;一看见芦苇屋顶、短发的农夫、穿黄色或红色长统靴的村妇,甚至她们用扁担挑着的背有樱桃和李子的树皮篮子,我就不能无动于衷。‘头上盘旋的鸥鸟在悲鸣,宛如恸哭她的爱子;烈日炎炎,哥萨克的草原上清风荡漾…’这是谢甫琴科③写的。他真是个大诗人!小俄罗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经没有历史——它的历史生活已彻底结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颂过去的歌谣和传说,那似乎是一种超时间的东西。这最使我赞叹不已。”

    “你老在说赞叹、赞叹的。”

    “生活本来应该令人赞叹…”

    太阳西沉了,阳光涌进敞开的窗户,倾泻在油漆地板上,镜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闪动。窗台上阳光愈来愈强烈,苍蝇在那里快乐地嗡嗡叫,还叮她凉快的裸肩。忽然,一只麻雀蹦到窗台上,机警而迅速地张望了一下,又噗地飞走了,消失在花园明晰的绿荫里。花园在夕阳下显得晶莹透亮。

    “得啦,你再讲点什么吧。”她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克里米亚?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去呵!你可以写部中篇小说,我似乎觉得你一定会写得很出色,那么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就去休假…你为什么放弃写作呢?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

    “从前有那么一些哥萨克人,叫做‘流狼汉’,从‘游荡’一词而来。我大概也是个流狼汉,‘上帝给这个人安居乐业,而给那个人背井离乡。’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笔记。你听:‘草原上一只凤头的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沿途都有绿色的界碑,上面长满了蓟草,界碑以外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别无他物…耸立在篱笆和沟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干干净净的农舍的麦秸遮阳棚,涂了红边的好看的小窗户…你,古罗斯的根基,这里感情更真挚,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娇艳!’”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蓦然问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歌德写的那段话念给我听?就是讲他离开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说他突然在幻觉中看见一个骑士策马前行,穿着金边灰坎肩。那段话是怎么说的?”

    “‘这个骑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金边灰坎肩。’”

    “嘿,这的确有点奇妙和骇人。后来你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幻想过一件心爱的坎肩…他为什么抛弃了她呢?”

    “他说他一向听从他的‘恶魔’调遣。”

    “对了,你也快不再爱我了。嘿,你说实话,你最想望的是什么?”

    “我想望什么?我想当个古代克里米亚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萨拉伊宫里…整个巴赫契萨拉伊宫殿坐落在峡谷中,山石峨嵯,气候炎热,不过宫殿里总是阴凉,有喷泉,窗外有桑树…”

    “别扯淡,说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话。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终有点爱胡言乱语。譬如说,你看这草原上的鸥鸟,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结合…尼古拉哥哥过去常常嘲笑我,说我是个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后来有二次我在书上留心到,笛卡尔④说过,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确的、合理的思想只占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这有什么呢,你那宫里有后宫么?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你亲口对我说过,记得吗?你说在男人的爱情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爱,你爱过尼古林娜,后来又爱娜佳…你有时对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吗?前不久你甚至谈到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只不过说,看着她的时候,我非常想到盐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帐篷。”

    “喏,你看,是你亲口说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帐篷。”

    “我没说同她一起。”

    “那么究竟同谁呢?哟,麻雀又来了!我真怕它们飞进来撞到镜子上!”

    于是她一跃而起,笨拙地拍了几下手。我一把搂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体各部分的凉热差异最令我激动——

    ①②见果戈理的短篇小说《索罗庆采市集》第一段。

    ③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一1861),乌克兰的伟大人民诗人。

    ④笛卡尔(1596—1650),法国杰出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生理学家。

    二十二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太阳落到屋后去了。我们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开的窗户旁喝茶。她现在很用功读书,用功的时候总找哥哥问些问题,哥哥很高兴指点她。黄昏时分,万籁俱寂,只有燕子掠过院子,飞旋而上,消失在远空。他们在说话,我在旁边听:“哎,山上那个女人在割麦子…”歌中唱的是农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声平缓、悠扬,充满离愁别恨,后来变得坚定雄壮,出现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调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队哥萨克,

    纵马急驰而过!

    歌声曼曼,充满忧伤,它赞颂一支哥萨克队伍怎样经过山谷,英雄多罗申科①怎样带领这支队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后面跟着萨盖达奇内②:

    为啥舍弃老婆,

    换来烟袋一窝,

    你这个合家伙…

    歌声转慢,好似叹息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人。紧接着是特别欢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萨克一上路,

    烟叶烟袋窝,

    缺一都不可!

    我听着听着,不禁产生了一种既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羡慕之情。

    日落时我们便去散步,有时到市区,有时到大教堂后面悬崖上的小公园,有时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区有几条铺了路面的街道,尽是犹太人的店铺,有不可胜数的钟表店、药店、烟店。这些街道都铺着白石板,蒸发出白天吸收的热气。十字街口有售货亭,行人在那里喝着各种颜色的汽水。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们想到更远的南方去。记得我那时候不知为什么经常想到刻赤③。从大教堂那儿眺望山谷,在想象中我到了克列缅楚夫、尼古拉耶夫。我们经过西郊来到城外的田野上,这里完全是乡下了。农舍、樱桃园、瓜地连接着平原,连接着一条笔直的通往米尔戈罗德的大道。大道的远方,顺着一排电线杆往前看,有辆乌克兰人的大车徐徐前行,车轭上架着两头阔牛,都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拉着车。车和这些电线杆一起渐渐隐役、消失,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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