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6东西庄的桥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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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东西庄的桥 (第3/15页)

把我们给镇住了。如果说这场闹剧是俺爹的精心策划的话,那么他半夜归来煞有介事的表演现在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他在我们小哥儿几个面前,一下打了个翻身仗。我们觉得爹一下就高大起来了。世界的重量全在今天晚上这夜半时分了。我们要不要为爹而在这夜半唱上一首歌和咏叹一个男高音呢?同时我们还和爹一起在那里担心:

    “刘贺江舅舅会不会在家呢?”

    “刘贺江舅舅就是在家,王喜加表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他们会不会这两天到三矿去拉煤呢?”

    “如果两个人有一个人去拉煤,今天的事情可就要吹灯拔蜡了!”

    “那就要误了明天的八点了!”

    …

    我们在那里心急如焚。接着好象这两天还真的没有看到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天哪,说不定真的要误事呢。这种潜意识中的担心的焦虑感,又陡然给爹的寻找增加了戏剧性。──1969年的一个普通的有着月亮的夜晚,我们父子几个,排练的就是这么一场徒有虚名的恢宏话剧──戏剧的前提和假设,全是爹爹给提供的。因为剧情的紧张和急迫,连半夜归来的环境虚似性也被我们忽略了。全剧的悬念和主题都归结为:

    寻找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

    要找到他们

    就像找到戈多

    …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能够预料的。戏剧的结局是大团圆:刘贺江舅舅找到了,王喜加表哥也找到了。夜半时分,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呢?他们没有到三矿去拉煤。这两天我们确实见到他们了,仅仅因为剧情的需要而把他们故意忽略了。等爹风风火火钻到黑暗之中,我们小哥儿几个在被窝里露着头还在比赛焦急;等爹在后半夜终于举着盖了两个红牙牙的生产队和大队的公章──一张完美的表格兴冲冲归来时,我们虽然也跟着他在那里欢呼,其实我们在潜意识中也突然感到:

    这戏剧的发展和结局是多么没有劲呀

    应该是另外一种意外呀

    我们也突然感到自己和爹一样是一个编剧了

    如果说爹的半夜归来和县上的八点编得有些虚张声势的话,那么后来我们的加入也对这种虚假起到了帮凶的作用

    不便与外人道也

    …

    但是,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虽然这剧编得有些膨胀和虚张声势,但是比起它给我们带来的欢乐记忆──这种肤浅的夸张和装腔作势也就不算什么了。一个普通的乡村夜晚,因为一个拖拉机手的强行抢入──这也是戏剧开头之一种呀,也是符合三一律的呀──就使这夜晚不再普通上升为一场戏剧从而也成为我们30年后记忆链条中的一环,虽然结局有些蹩脚和牵强,有些捉襟见衬和图穷匕首见,但是如果我们不从戏剧的角度而从历史流传的角度来考察,那么这个恢宏庄严的往事还是可以成立的。当我们害怕戏剧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寻找历史。而在历史的激流中遨游,亲爱的患了老年痴呆症和摆头症的爹地,却恰恰是你儿子的强项啊──现在让我们在这样一种前提和背景下,继续来说我从你那里捎回来的那块大rou吧。──大rou的前提是这个时候你已经转正了。你没有误了八点,也没有误了世界上的任何时间,你从容镇定,你转危为安,你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干扰和种种虽然不蹩脚但却不符合你自己利益的戏剧结局,你按时成为世界上一个正式的拖拉机手和“非农业”──爹地,你真伟大──于是才有这后来的从容镇定的大rou呢。

    这块大rou是一块熟rou。当我用一根细麻绳把它挂在自行车的前把上,就已经闻到了它熟烂的芳香。下边的二分之一是rou膘,上边的二分之一是瘦rou。──(我一个小反转和小旋风,就将你甩到了身后,于是我就从梦里笑出声来。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不深入其中,你哪里知道其中的艰难竭蹶呢。你哪里知道其中的走投无路呢?就好象身处困境的时候你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你以为永远熬不出头了,但等你熬出头来,你是不是还感到有些后怕只有等后怕的阶段过去你才可以把它看成一场玩笑呢?也正因为你身不在其中你不知道其中的艰涩和走投无路,于是你也就不知其中的奥妙和门道了。你只知道其中的简单,于是你也就想入其门而不得了。)──这块芬芳的熟rou如花似玉,随着我自行车的颠簸在那里有层次有结构地颤动──这就是熟rou和生rou的区别,生rou有鲜血,熟rou有芳香和美感。我将自己的军帽压得低低的,载着这块熟rou从新修的1969年的柏油路上一闪而过。回到家里将rou递给俺的姥娘,也不记得rou上落下什么尘土──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俺爹30年后对道路和车辆的拥挤、大气污染的抱怨,接着对他当年拖拉机的伤感和怀恋──看似疯疯颠颠,其实都是有道理的。现在的拖拉机,就是没有当年“东方红”的马力大;现在的马路上,就是比当年的尘土多──1969年我们故乡新修的柏油马路上纤尘不染,一块熟rou经过15公里的风尘穿行,到了家里还是清香依旧。当时俺两个兄弟看着这rou闻到这芳香,眼珠立刻就定在了上面。俺姥娘纯粹为了还他们一点做人的尊严,马上用刀割下来rou的两个边角分别塞到了他们嘴里──接着姥娘问他们的感觉怎么样,两个小捣子异口同声在那里说:

    “姥娘,香!”

    大弟弟还自作聪明地说:

    “拖拉机站煮出来的rou,味道就是不一样!”

    接着又眼巴巴地去看俺姥娘手中的刀。这时俺姥娘毫不犹豫地说:

    “这rou今天不吃了,放到五月端五再说!”

    一瓢水将两个小捣子的希望彻底浇灭。接着将rou搁到一个篮子里,挂在了屋正中的房梁上──临到往梁上挂的时候,俺姥娘突然又想起什么,这时将头转向了我:

    “你还没吃一块呢。”

    我马上做出一种大度的不和两个小捣子一般计较的样子说:

    “我不吃,这rou我看了一路,闻着也够了。”

    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在俺爹处偷的烟,大大方方在吃惊和发楞的两个小兄弟面前点上和夹到自己嘴间。一下我又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一下好象我又到三矿接了一回煤车。煤车或是大rou,你们在我成长的历史上对我丝丝毫毫和点点滴滴的培养,现在回想起来都历历如在眼前呀。原来我以为对我成长形成影响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都是点点滴滴和丝丝入扣你们啊。

    谢谢你,煤车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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