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8娘舅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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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娘舅 (第14/24页)

日子里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清早五更起来到大路上拾粪的时候,他会突然醒来趴到床沿上说:

    “娘,你头上多勒两层头巾,护着脸不冷。”

    …三姨在35岁的时候又嫁给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笃。但在一起过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这人我见过两面。他个头挺大,仅仅因为腿瘸没有多少力量──甚至因为腿瘸在人前还有些惭愧和自卑──所以对人就更加和善。我见他的时候也就八九岁样子,那个时候我既没有往五矿接过煤车也没有往三矿打过电话,也同样处在惭愧和自卑的人生阶段,于是我们两个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谈得来。我谦虚地问了他许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兴奋和感激地──一辈子没有人这么向他请教过──向我谈了他许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负;谈到趣处,有些眉飞色舞。记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到县上搬运站当一个赶大车的车夫。那时乡村还没有修第一条柏油马路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还很少看到汽车,经常威风的摇着铃铛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就是县上搬运站──上面堆着高高的货物──的马车。车前套着三匹高头大马,车夫坐在车前专设的驭座上,腰里束着蓝栈带,在三头大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着鞭花,显得是多么地威风和体面呀。经常会有人在路上招手请求搭车,坐在高高的货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车,权力握在车夫手上。于是那时能在县上搬运站当一名车夫,也和俺爹在镇上拖拉机站当一名“东方红”拖拉机手一样风光甚至比拖拉机手的社会地位还要高出一截呢。因为“东方红”拖拉机只能在田野里奔跑,而无法到大路上让人搭车。于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当车夫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们故乡一代男人的理想。因为这种理想,当时瘸老六虽然有些瘸,但我从心里还是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尊敬。──谦和而自卑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远大的理想──我能得出这样一个人生规律,还是从瘸老六身上受到启发呢──你是源头,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岁的花季──我们在那里共同畅想着,最后就跟实现了一样畅快地笑了。这时他知心地、低声地对我说:

    “如果我到了搬运站,一定让你搭车!”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当时马车跑得有多快,『吁』地一声踩住煞车,立马就得让它站住!”

    ──这是我在接煤车和打电话之前,世界上第一个拿我的招手和招呼当回事的成年人。我对他心存感激又无以回报,最后只能以自己的谦虚来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关于他对我的承认我一下还有些胆怯和不敢全盘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说:

    “姨夫,放心,没事我不乱搭车!”

    “没事我不乱招手!”

    这时瘸老六倒有些不满意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乱搭车,什么叫乱招手?没看是谁赶着马车吗?你要这么说,就好象我对马车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戏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后10年怎么嫁给这样一个可爱而伟大的人呢?──于是我马上安慰他:

    “姨夫,今后我乱搭车,我乱招手,没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捣乱,好了吧?”

    瘸老六这才高兴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双大手,拍到了我的头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传染,最后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县上搬运站去赶马车。俺爹在镇上开拖拉机,我在县上赶马车,一个家庭出了两个无以伦比的人物,那我们家族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我赶上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村里那帮小捣子们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马车可就难说喽。于是在我这两年的梦中,都是如何到县上赶马车。在梦里那搬运站还特别大,我的车子一跑起来就煞不住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在那里盘算让谁搭车和不让谁搭车。这些能不能搭车的村里人随着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像一个新上任的总统在筹划他的内阁一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虽然我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马车。──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满意足──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白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交谈之中永不衰竭的话题。到了临分手的时候瘸老六还不忘严肃地告诉我:“记着好好查数!”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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