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上)_第十五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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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第2/3页)

不仁、无动于衷的表情面对着这些吩咐。有人把饭盒放在上铺,说:“这是晚饭,喝水就是自来水,你到这一步也没有权利挑三拣四。”咣啷咣啷门又关上了,铁链子又穿上了,大铁锁又锁上了,脚步声穿过长长的走廊远去了,只把一盏20瓦的昏黄灯泡点亮了留在这里。

    他开始清醒了,挣扎着站起来。眼镜打碎了,左眼打肿了,只剩下残缺的一点视力,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他走到水龙头前,拉开了铁漏板,看见一个方形的孔道斜着通向外面,顺着孔道看去,外面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坡。大概这面墙朝向西面,正是黄昏,洞口处的杂草辉映着桔黄色的光亮。这是不是晚霞所致?他在北清东校上学的两年中,从来没有观察过晚霞。人到了这种孤寂的境地,才会注意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在闹哄哄的人世中,人人都把自然当做与己无关的遥远存在。他一瘸一拐回到床边,打开饭盒看了看,一个馒头,一点咸菜,他冷笑了一下,盖上饭盒。疼痛消灭了食欲,留下的是思想。

    他将褥子打开,床单铺平,枕头放好,同时生出了对熟悉的被褥的亲切感。这套被褥陪伴了他整整两年,一打开就洋溢着自己的体味和学生宿舍的气味。在生冷的机油味统治的空间里,被褥给他带来了温馨的生活气息,里面还很仁慈地裹着他的毛巾、肥皂、牙刷、茶缸,白茶缸上写着“又红又专”四个红漆字。牙膏的清香,潮湿毛巾捂出的馊味,此刻在昏黄的牢房里悠悠扬扬地描绘出他与人间的联系。一瞬间他想到,倘若一个人流落到与世隔绝的荒岛上,那么任何人类制作的物品在岛上出现,都会引起如见故人的亲切与惊喜。

    一个随海潮飘来的破瓶罐,一只破胶鞋,都能使落荒者生出思乡的遐想。

    将脸和手臂洗净后,才知道自己浑身伤痕累累。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知道眼下没有权利自怜自怨,便在水龙头上将腿脚冲洗干净,然后坐在床上。奇怪的是,他在下意识中采取了和尚盘腿而坐的姿势。这种姿势他在大学里从未用过,莫非有着什么不自觉的表示?

    小方窗外已一片黑暗,他下了床,一瘸一拐的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将电灯拉灭,黑暗中沉淀出那两个小方窗的亮光。他回到床上依然盘腿而坐,一个小方窗外的天空有一颗硕大的星星。刚才通过下水道,他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晚霞光亮;在这茫茫的铁窗里,又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星空,那颗星星在铁栏杆旁边闪烁着。自从他踏入北清大学就始终处在穷凶极恶、风风火火的努力之中,学习上要进步,政治上要进步,整个人像旋转的车轱辘一样忙碌地奔跑着,从来都将晚霞与星光置之度外。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像一只被长期囚禁的野兽冲出了笼子,更像一只被马戏团驯化了的老虎重归山林。如果这些比喻还没能传达出他的自我感觉,他觉得自己其实更像一头食rou的小猛兽。他看过一个彩色纪录片《岛》,一种叫做的野兽像闪电一样攻击草莽和树上爬行的毒蛇。只要毒蛇在草丛中一探出头,或者从树上游下来时,就箭一样射出去,咬住蛇头,任其挣扎着直到将其置于死地。如果说小一点,他觉得自己更像狼,在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地里奔跑,搜寻着猎物,时刻准备做拼死的搏斗。它会把野猪逼到悬崖绝壁,当野猪发疯地冲过来时,它机敏地跳上去咬住野猪的脖子。野猪狂暴地将它甩脱在地,再一次扑过来,它会灵活地腾跃躲闪,伺机进攻,直到野猪毙命,哪怕自己也伤痕累累。

    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看到善良的马一副善相,愚蠢的猪一副蠢相,驯服的狗一副驯服相,残忍的狼一副残忍相,用这种眼光看人,他常常觉得长得像马的人善良,长得像猪的人愚蠢,长得像狼的人残忍。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击性的食rou动物,他就是一匹好斗的狼。回忆自己的童年,除了几次龇牙咧嘴地与邻村的小孩打架之外,他更多的好斗情绪只表现为倔强的沉默。而真正让他敌视的,是那个人人看来都善良但在他的眼里十分冷酷的父亲。

    他小时候常挨父亲打,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双暖鞋,冬天走七八里地上学,一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给他带来了烂得流脓的一脚冻疮。每天他踏着脓血从学校走回家,都像走一条布满尖刀的路。父亲却常常因为他没有及时赶回来拾柴喂猪,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就将他打翻在地。从那时起,他有一个耳朵失去了听觉。一天,他去棉花地拾野菜,他把父亲的名字用铅笔写在棉花叶上,然后前面写上一个“打”字。虽然那字迹模糊不清,但他写一遍,就发泄一次仇恨,他在数不清的棉花叶上都写上了对父亲的仇恨。现在,当他领着成千上万人进行大革命时,就像在黑夜中举着火把冲锋陷阵。谁压迫他,他就反对谁。他就是要把一切压迫他的人物打倒!与工作组的对抗是一个压抑已久的反压迫情绪的发泄,不管把他关在什么样的牢笼中,他都会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四面冲撞。在万人大会上遭受暴风雨般的批判时,他低着头,既感到紧张,也有一种拼死对着干的快感。狼被猎人的铁夹子夹住了腿,一定会用尽力气撕咬铁夹子,哪怕把牙齿咬碎,也要拼死一争。

    脑子里闪闪烁烁地回忆联想了一遍,身体还像深山庙寺的和尚一样盘腿而坐。他在政治上有足够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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