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断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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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手 (第4/4页)

井水,他的脸随着变成无数碎片,在井里荡漾着。

    他别别扭扭地晃动着扁担,他总也打不到水,眼珠子都挤得发了胀,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来,直起腰,手扶着扁担,双眼望着极远的天。

    “战斗英雄,打水呀!”一个不比小媞难看的姑娘挑着两只铁皮水桶轻盈地走过来。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没有说话,姑娘看着他那只断手,笑容立即从脸上褪去。她放下自己的扁担和桶,走上来拿他的扁担,她说:“苏社哥,我来给你打。”

    “滚开!”他突然发了怒,大声说“不用来假充好人。我欠你们的情够多的了,欠不起了。”

    姑娘被他抢自得眼泡里汪着泪,说:“苏社,俺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妈的,老子在前方——”他忽然住了嘴,双肩垂下,拄着扁担,面色漠然,好像对着坟墓。

    那姑娘匆匆打满两桶水,担起来,一溜歪斜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他知道话说过了头,但也不后悔,对着井他垂下头,仔细端详着自己阴暗的脸…

    他看到自己头朝下栽到井里,井水沉闷地响着,溅起四散的狼花去冲刷井壁,他挣扎着,身体慢慢下沉,井底冒上来一串串气泡…他漂到了水面上,仰着脸,望着圆圆的蓝天。蓝天里突然镶进了小媞美丽的脸,他笑嘻嘻地面对着她,听到她惊叫起来…全村人都围到了他身边,他躺在那儿,虽然死了,心里却充满了报复后的快感…几颗泪珠悄然无声地落到井里,砸破了水面,金黄的太阳照着他的脸,他的脸照亮了井水。

    “兄弟。”

    他听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里没镜子吗?”留嫂笑着说“你要跳井吗?”

    “也许会跳呢!”他笑着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捞你,”她说“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对她说。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这种人,要想咱这种人的办法,你看着我怎么干。”她走到井边,跪下,用右手握着绳子,把一只瓦罐缓缓地顺进井里去,晃了两下绳子,井里传上来瓦罐进水的咕噜声。她用力把绳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举为止,然后,把头伸过去,用嘴咬住了绳子。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一瓦罐水是挂在她的嘴上的,趁着这机会,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里抓住绳子,松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举,再用嘴去咬住井绳…她那条像丝瓜一样的左胳膊随着身体起伏悠来荡去…她把满满一瓦罐水叼到井台上,站起来,喘着粗气说“就得这样干。”

    他看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和细小的牙齿,问:“你一直就是这样打水吗?”

    她说:“要不怎么办?前几年俺娘活着,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着,没有过不了的河,没有吃不了的苦。”

    “没人帮你打水?”

    “一次两次行啊,可天长日久,即便人家无怨言,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娘,你怎么还不走呀!”女孩在远处急躁地喊。

    “噢,乐乐,你先走,抓些桑叶给蚕宝宝撒上,娘帮叔叔提两罐水。”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声,跳着走了。

    留嫚提起那罐水,用膝盖帮着手,把水倒进苏社桶里。他伸手抓住绳子,看着她的脸,说:“留姐,让我来试试。”

    “你要试试?也好,待几天我帮你纺根线绳子。”她把手松开。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顺下井,打满水。当他把胳膊高举起来时,也学着她的样,伸出头,狠狠地咬住了绳子,在一瞬间,沉重的瓦罐挂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酸麻,脸上肌rou紧张,舌头尝到了绳子上又苦又涩的味儿。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用一只手灵巧地擀面条。她家里有五间屋,一间灶房,一间卧房,三间蚕房。蚕都有虎口长了,满屋里响着蚕吃桑叶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是种地还是去当干部?”她问。

    “到哪里去当干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说得怪吓人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娘,你笑什么?”女孩问。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她说“就为断了只手?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样活吗?比比那些两只手都投了的,我们还是要知足。”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不仗义。”

    “想开点吧。”

    她走到灶边烧火。女孩搂着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说:“淘人虫,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乐乐。”

    “噢,乐乐。”

    “叔叔,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乐乐,叔叔连一个鬼子也没打死。”

    “娘说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他避开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女孩指着他胸前的徽章说。

    “送给你了。”他把徽章摘下来给了女孩。

    月亮升起来不久,女孩睡着了。留嫂把孩子塞进被窝,从她手里剥出徽章递给他。他说:“不要了,留着给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台上,说:“你也不容易呀,动刀动枪的,还打死那么多人。”他呐呐半晌才说:“你包了几亩地?”“我没包地。我养蚕。这几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捞大钱了,没人养蚕,满林的桑叶。去年我养了五张,今年养了六张。”

    她起身去喂蚕,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照着一张张银灰色的蚕箔。她撒了一层桑叶,屋子里立刻响起急雨般的声音。“今年蚕出得齐,我一个人,又要采桑又要喂,真够呛的,要雇人吧,又不方便,只好苦一点,熬到蚕上了簇就好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显得清丽和婉,她觉察到他在注视她,便低眉顺目,说:“我的乐乐眼见着就大了。”

    他嗓子发哽,说不出话来。

    留嫚说:“兄弟,不是我撵你走,今晚上大月亮天,我要去采叶子,家里的叶子吃不到天亮呢。”

    “我帮你去采。”

    “不用,半夜三更的,叫人碰到说闲话——我倒不怕,怕坏了你的名誉呢。”

    “不是有月亮吗?”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桑叶子黑亮黑亮。河水流动声比白天大。

    两人两只手,一会儿就采满了筐。从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彻了。人在树下晃动着,好似笨拙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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