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作品集_新天新地重建家园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新天新地重建家园 (第6/6页)

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meimei,你这次搬家,让mama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有什么不对?”“你白痴啦!嗳唷——。”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过了三天,mama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他小张好了。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mama说。“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mama,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mama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cao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mama,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mama。“mama,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真的?”mama一楞。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凉快…”我说。“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mama,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好的养老院了。”“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归来。爱你的父亲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mama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我紧紧的拉住mama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了——。”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mama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什么家?”“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那你的家在哪里?”“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