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作品集_蓦然回首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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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然回首 (第2/3页)

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如果当时老师明白的叫我停课,我亦是没有一句话的。毕竟已经拖累人家那么多日子了。那时候,我们是一周上两次课,同学不多,有时全来,有时只有我一个。别人是下课了匆匆忙忙赶来画室,而我,在那长长的岁月里,那是一周两次唯一肯去的地方。虽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没有挣扎。有一日画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凝望着笔下的惨败,一阵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自己。我对老师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我低着头,只等他同意。又要关回去了,又是长门深锁的日子,躲回家里去吧!在那把锁的后面,没有人看出我的无能,起码我是安全的。老师听见我的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的笑着,第一次问我:“你是那一年生的?”我说了,他又慢慢的讲:“还那么小,急什么呢?”那时老师突然出去接一个电话,他一离开,我就把整个的上身扑倒在膝盖上去。我也不要做画家,到底要做什么,怎么还会小,我的一生要如何过去,难道要锁到死吗?“今天不要画了,来,给你看我的油画,来,跟我到另一间去,帮我来抬画——”老师自然的领我走出去,他没有叫我停课。“喜欢哪一张?”他问。老师知道什么时间疏导我的情绪,不给我钻牛角尖。画不出来,停一停,不必严重,看看他的画,说说别的事情。那些苍白纤细的人体,半抽象半写真的油画,自有它的语言在呼应着我的心,只是当时不能诉说内心的感觉。以后的我,对于艺术结下了那么深刻的挚爱,不能不归于顾福生当年那种形式的画所给予我的启示和感动。“平日看画吗?”老师问我。“看的,不出门就是在看画,父亲面前也是有功课要背的。”我说。“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算好——”他沉吟了一下,又问:“有没有试过写文章?”“我没有再上学,你也知道——”我呐呐的说。“这不相干的,我这儿有些书籍,要不要拿去看?”他指指书架。他自动递过来的是一本《笔汇》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下次来,我们改画水彩,素描先放下了,这样好吗?”老师在送我出门的时候突然讲了这句话。对于这样一个少年,顾福生说话的口吻总也是尊重,总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给我改航道,用颜色来吸引我的兴趣,他顺口说出来都是温柔。那时候中国的古典小说、旧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杂志却还是看痴了去。波特莱尔来了,卡缪出现了。里尔克是谁?横光利一又是谁?什么叫自然主义?什么是意识流?奥德赛的故事一讲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么藏着?D·H·劳伦斯、爱伦坡、芥川龙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们排山倒海的向我噬了上来。也是在那狂风巨狼的冲击里,我看到陈映真写的《我的弟弟康雄》。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再见顾福生的时候,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问了又问,完全换了一个人。老师靠在椅子上微笑望着我,眼里露出了欣喜。他不说一句话,可是我是懂的,虽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鸣、沟通,不是只有他的画,更是他借给我的书。“今天画画吗?”他笑问着我。“好呀!你看我买的水彩,一大堆哦!”我说。对着一丛剑兰和几只水果,刷刷下笔乱画,自信心来了,画糟了也不在意,颜色大胆的上,背景是五彩的。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有了曙光。那是我进入顾福生画室的第三个月。每堂下课,我带回去的功课是他的书。在家里,我仍是不出门的,可是对父母和姊弟和善多了。“老师——”有一日我在画一只水瓶,顺口喊了一句,自自然然的:“…我写文章你看好不好?”“再好不过了。”他说。我回去就真的写了,认认真真的写了誊了。再去画室,交给他的是一份稿件。我跟着老师六个月了。交稿之后的上课日,那份畏缩又回来了,永远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触角的时候,便打败了没有信心的自己。老师没有谈起我的稿子,他不说,我不问,画完画,对他倦倦的笑一笑,低头走了。下一周,我没有请假也没有去。再去画室时,只说病了,低头去调画架。“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雷电一般击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着顾福生,一直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突然想哭出来。“没有骗我?”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了。“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淡,稳住了我几乎泛滥的感触。一个将自己关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摘星了。那一场长长的煎然和等待啊!等得我几乎死去。当我从画室里捧着《现代文学》跑回家去时,我狂喊了起来——“爹爹——”父母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踉跄的跑到玄关的地方,平日的我,绝对不会那么大叫的,那声呼唤,又是那么凄厉,好似要喊尽过去永不说话的哑灵魂一般。“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父亲母亲捧住那本杂志,先是愕然,再是泪光一闪。我一丢画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第二日,我还是照习惯在房间里吃饭,那几年我很少上大家的餐桌。姊弟们晚饭时讲学校的事使我拘促,沉默的我总使全家的气氛僵硬,后来我便退了。不知不觉,我不上课的日子也懂得出去了。那时的长春路、建国北路和松江路都还没有打通,荒荒凉凉的地段是晚饭前散步的好地方,那儿离家近,一个人去也很安全。白先勇家原是我们的近邻,白家的孩子我们当然是面熟的。《现代文学》刊出我的短文过了一阵,我一个人又在松江路的附近的大水泥筒裹钻出钻进的玩。空寂的斜阳荒草边,远远有个人向我的方向悠悠闲闲的晃了过来,我静静的站着看了一下,那人不是白先勇吗?确定来的人是他,转身就跑,他跟本不认识我的,我却一直跑到家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背靠着门,心还在狂跳。“差点碰上白先勇,散步的时候——”在画室里我跟顾福生说。“后来呢?”“逃走了!吓都吓死了!不敢招呼。”“你不觉得交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情?”老师问说。他这一问,我又畏缩了。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书。过了一阵,老师写了一个纸条给我,一个永康街的地址,一个美丽的名字——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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