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第03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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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章 (第6/6页)

梨花做了个“您先进”的手势。

    不一会儿堂倌给他们上了茶和茶点,张吉安又用自己洁白的手帕抹了抹茶杯。他让梨花感觉又成了少奶奶。

    “五奶奶,…”

    “叫我梨花吧。”

    “那天周胖子——就是我的账房,管租赁房产的那位,把您的模样一说,我心里就猜出是你。他说呀,这女人的名字挺怪的,叫铁梨花。我就去打听,发现你姥爷姓铁。”

    梨花不做声。这个张吉安神通可不一般,路道太广,赵元庚都捕捉不到的女人,让他捕捉到了。

    张吉安替她夹了块茶点:“洛阳的萨其玛,二十年前你就好吃它。”

    梨花到底是女人,对有个像张吉安这样的男人惦记了二十年,还记着她爱吃的东西,她还是不忍拒他千里之外。

    “这四样点心都是我爱吃的。”她说。

    他的样子感触万千。

    “你只在赵家呆了两个多月。”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两个多月中露出的好恶,他都看见了,记住了。

    梨花和张吉安道别时,张吉安已经把“梨花”这名字叫得顺口自然,好像他从来就用这名字称呼她。

    “梨花儿,在我四十五岁上,一段缘又续上了。应该说,老天待我不薄。”

    “你家住在镇上?”

    “一个人,走哪儿哪儿是家。”他看着她。

    梨花脸颊一热。街上摆出了水果摊,熟透的桃子招来了苍蝇,那嗡嗡声响得她心好乱。

    夜里响起了枪声。董村的人把狗喝住,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干粮、细软,顺河沟往山里跑去。他们夜里跑反跑惯了,跑得又快又安静。

    没有人问这是谁和谁又打起来了。左不过是八路的游击队或者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二十八军的散兵游勇在铁路上打鬼子的伏击。铁路从郑州、洛阳一直通到西安,八路游击队常常锯下一截钢轨,让火车出轨,再丢些炸弹放几把火。鬼子会追击一阵,但末了总是作罢。人生地不熟的鬼子往山里追八路占不上便宜,这点鬼子很明白。四四年的鬼子和早先的鬼子不太一样了,老的老小的小,仗打了七八年,少壮的兵都打死了。现在的鬼子有一点不和八路一般见识的气度,实在打急了,他们才较真,对八路来一次大围剿。村里人跑是怕鬼子追捕不到八路回到村里来出气,抓一些夫子去修炮楼,或者抓几个闺女去取乐。不过洛阳攻陷了这么久,鬼子还没进过村。

    人们在月光下往越来越窄的河床里跑。两边的山坡陡起来了,夹住长着苇子的古河道。

    铁梨花手上挎个布包,里面装了几十张烙饼,二十个咸鸡蛋。她跑在人群的中段,不断跟人打听,有没有人见到牛旦和栓儿。人们都说没见这哥儿俩。她便转过身逆着人群往回走,目光搜寻着赶上来的人们。

    “梨花婶子!”

    她听出这声音了。是那个叫凤儿的姑娘,借着月光,她看见姑娘搀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男人两腿直往前冲,上半身落在后面,再看看他手里牵的一条大黑狗,她明白这是个瞎子。

    “我爹眼不好,我们出来晚了!…”凤儿说。

    “没事,鬼子不会追来的!”梨花说。“他们怕八路在山里埋伏呢!”说着她和凤儿一家交错过去。

    “梨花婶子,你咋往回走呢?”凤儿叫道。

    凤儿的这句话被铁路那边的炸弹爆炸声掩住了。梨花见一个少年抱着鸡跑过去,另一个老太太抱着两只兔子跑过去。少年边跑边说:“梨花婶子,别往回走啦!几个鬼子进咱村了!…”

    “你看见你牛旦和栓儿哥没?”梨花叫道。

    少年没有回答。他顾不上了,抱的鸡也飞了。老太太剩下的三五颗牙咬得紧紧的,骂他孙子弄飞了她的下蛋鸡。

    梨花这时看见十多步开外,凤儿的爹突然停住了。黑狗怎么拽他他也不动。然后她听见他开了口:“凤儿,刚才你叫的那个婶子,是谁?”

    “爸,快走吧…”凤儿说。

    “你叫她梨花婶子?”

    铁梨花这时又走回来,一面在向人们打听栓儿和牛旦,一面看着凤儿的父亲。这时狗和凤儿都在拽他,却是谁也拽不动他,他朝正在说话的她伸长脖子,像是在“打量”她的声音。

    “凤儿,扶着我,咱上那头走走…”他下巴指着铁梨花的方向。

    “爸,您没听见,有几个鬼子进了村!”凤儿不容分说地拽着父亲。

    铁梨花站住了。凤儿父亲的声音不生。何止不生,太熟了。她看着凤儿父亲踉踉跄跄,让一个闺女一条狗拉走了,却还不断转过头,还想“望一望”她的声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滩两边的柞树林里歇下来。铁梨花见凤儿和父亲坐在一棵树下,垫着一块旧棉絮。黑狗起身迎了上来。凤儿的父亲马上知道有人来了,仰起脸。

    “凤儿,”梨花叫着正打盹的姑娘“这儿可有点潮哇…”

    凤儿父亲的手马上去摸倒在一边的拐杖。梨花见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一只手慌张地抻出掖在腰间的旧长衫。远处的枪炮声在窄窄的河道里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远古传来的。

    “她婶子…”凤儿的父亲说道。

    他仰着脸。这时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说“不敢认了…”他轻轻地笑一声“认错让人笑话…”

    铁梨花和他只有两尺距离。她打量一眼他们的行李,发现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闺女也叫凤儿?”梨花说。她看着他二十年来的变化。月光中她都看出这变化多吓人:天赐白了头,驼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认错人了,先给您赔个不是,”天赐说。“该不是徐凤志吧?”

    梨花给他这么一叫,撑不住了,眼泪冲出眼眶。当年他叫她就像叫学校里的女学生,连名带姓。后来他们亲近了,他才叫她凤儿。他给闺女起个跟她一样的名儿,天天时时地唤一唤,是想把二十年前的凤儿唤回来。

    “坐这儿吧!”天赐说。

    梨花顺从地坐下来。他低下头,不愿她看见他名存实亡的眼睛。

    “你没变。”天赐说。

    梨花抹一把泪,说:“你也没变。”她觉得委屈冲天,可又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委屈“咱都没变。”

    她看了他女儿一眼。闺女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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