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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閒愁記 (第8/10页)

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

    桑”,是將上下而求索,我可是亦不為求索解答。

    一年暑天,我偕池田參拜伊勢神宮。那裏溪山迴環,及行至神宮入口處,則

    豁然敞陽曠遠,如朝廷的開向萬國八荒,這就已氣派非凡。到得神宮柵門前,只

    見柵門關著,裏邊地上舖的鵝卵石,如太古洪水初退落時,日本人的祖先是來到

    此地做起人家。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拆掉重建,這種新意,便好像新做人家三年飯

    米香。

    那建築的形式好到不落宗教,外面山門與木柵關著,望進去二門也關著,但

    沒有幽邃恐懼,使人只覺是天下世界正有許多大事要發生,卻可比茶道,好到不

    落思想感情。日本人來到這裏,是子孫來到祖先的面前,分明有自身端然。我與

    池田參拜罷,轉過坡嶺,尚望見殿脊橫插著一排衝木,兩頭鍍金,煌煌的照耀在

    海天雲日裏,原來當年他們的祖先在這裏做起人家,是有這樣的揚眉吐氣。

    伊勢神宮是祀的天照大神,正殿的鄰近,山坡處尚有小神社二,一祀她的和

    魂,一祀她的荒魂,池田讀了題額,驚異道、“天照大神也有荒魂?”山坡處再

    過去是素盞嗚尊的神社。日本的這和魂荒魂,是與中國的性命之學,印度的佛性

    與無明,同樣偉大的發現,不像西洋的善與惡對立。尤其那素盞嗚尊,非常亂暴

    ,若在西洋,他必定成了撒旦,但在日本他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閒常我覺日本男人有他們的非常野蠻可惡,他們卻又壞到怎樣亦臉上有一種

    天真,叫人不知要怎樣說他們纔好。如今我纔明白他們倒是素盞嗚尊的嫡派子孫。那素盞嗚尊,古事記裏講他因不見姊姊而哭泣,哭得發起脾氣來,他“登!登!登!”的爬上天去,天都為之搖動。他在他的姊姊天照大神那裏搗亂得不成話

    ,結果又被驅逐下來。可是這位素盞鳴尊,他卻又是和歌的始作者。是他開闢了

    日本國土,他斬八歧大蛇的劍至今傳為日本皇室三種神器之一。

    古事記裏記素盞嗚尊一到高天原,天照大神以為他是來奪國,他再三立誓說

    沒有領土的野心,姊弟二人講好許多條件為證,隨后他卻搗亂高天原的田稻,他

    姊姊在織布,他生剝一匹小花馬投入殿內,又于天照大神嚐新時,他置糞于其座

    席下,坐得天照大神一屁股都是糞便。這裏使人想起中日之事,日本兵打到中國

    ,即也曾與汪政府要約為信,可是他們在中國的搗亂,有的叫人看了簡直無話可

    說。那天照大神,后來是為氣他,又讓他,自閉于石窟。中國文明這次亦是因為

    日本人的搗亂,關閉在共產黨的石窟裏去了,至今天下黯淡。

    古事記裏的天照大神,后來是經多神相勸,她纔又出來了。于是諸神皆對素

    盞嗚尊的批評不好,就這樣把他逐降了,連請求一宿,過了大風雨再行,亦不答

    應。日本人今番即不但朝鮮人,連東南亞諸國人皆對他不好,如素盞嗚尊的不結

    人緣。但他還是要開出新的歷史的。

    現今的世界,有一位美國的總統艾森豪是正經人,與又一位蘇俄的頭兒赫魯

    雪夫是大流氓,他們兩位都在隨意的說起核兵器大戰,要打就打,而你連正經亦

    正經不過艾森豪,流氓更流氓不過赫魯雪夫,你卻來擔憂核兵器的大戰,豈不是

    上海人說的鴨水臭!我喜愛那素盞嗚尊,他至少流氓得過赫魯雪夫。

    以此我決不再作那樣徒然的擔憂。我且亦不再對艾森豪威爾及赫魯雪夫他們

    的風采發生興趣。我真喜愛自己是在日本,看看日本的市井男女都還比那班人有

    好風采。我而且是暫時把對于世界的經濟政治軍事及外交會議的觀察來忘懷的好。原來現代人的窮屈正因為太切題了,連報上的懸賞徵文也是推理作文,叫你只

    把一定的字填進空格裏。正如推理作文的不可能寫出好文章,美國的與蘇俄的頭

    兒們今在做的是太切題了,所以無救。我不如看看菜館裏的女侍們執巾捧盤,倒

    是看出苗頭來亦未可知。

    有個相識的華僑在新橋開上海菜館,我每無事經過就進去玩玩。女侍當中有

    個姓勝岡的,生得白晢長大,相貌好像溫州的吳天五太太,她的腰身使我想像愛

    珍十八九歲時的春風歲月,人世的情義,皆成了她的人的深穩與明麗。而一班女

    侍當中亦是她手腳最勤快,做事看得入眼。我在二樓看她們捧盤遞菜奔走,大家

    一樣年青,都是著的制服與釘有襻帶的白鞋子,惟有著在勝岡身上腳上便自不同。

    這家飯店好生意,又兼中國菜館特有一種世俗的繁華熱鬧,此刻正上市,但

    見一派沸沸揚揚,樓梯口走路處女侍們絡繹如梭,眼睛鼻頭都要闖在一起。其中

    勝岡捧著一大盤紅燒海參進五號房間,卻被客人嗔道、“上菜不要這麼急!”只

    得又捧了退出來。夾在忙頭裏,這應當是很尷尬,亦不知是誰錯了,但是她笑了

    ,其餘幾位女侍也笑了,真真是青春的奢侈不介意。我當下忽然覺得中華民國現

    在的尷尬,對于毛澤東這班客人,亦是可以好到像這樣的不介意。

    除夕我也是在這家飯店赴宴,席散后我還留在那裏玩一歇,看店裏收了市,

    女侍與廚役們喫年夜飯。女侍們皆除了制服,換上新衣粧。勝岡也換上了家常的

    打扮,就見得是個人世的女子,而為女侍的職務此刻乃另有一種新意。她只撲一

    點撲粉,亦臉上身上有著細細的香氣,雖是細細的,卻香得來無幽深,連香氣亦

    是她的人的條達。她的笑語,她的坐相,使我覺得今晚真是佳節,她是大人,而

    我則如昔年小孩時看堂姊姊,當下不禁看得獃了。

    她們拼起長檯子,連廚役坐攏來二三十人,滿檯子倒也是山珍海味,觥籌交

    錯,勝岡面前堆著一大盤蜜柑,那橙紅的顏色和在燈光裏,也都成了是除夕的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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