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良時燕婉-2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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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時燕婉-2 (第8/8页)

子漢應當養妻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

    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東南,她便

    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

    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于大樓大屋與小

    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

    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只覺來飲酒的美國空

    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沒有阻

    隔。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間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

    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

    那些人雖是娼妓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

    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兒女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

    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

    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后園,捧

    著一面盆濕衣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后泥地一滑,半個身體都已經傾倒過去

    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

    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春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

    青了!過得一夜看看,雨后都爆青了!”一交春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小姐,她在香港開有一間

    小店,賣日本的小些頭東西,如飾物人形之類,來日本是為辦貨。應小姐原是我

    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

    問了她的別后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只三十二歲,她的人

    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小姐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

    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小姐與愛珍說

    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

    應小姐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

    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狼,兩

    人成了一條性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

    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

    曹cao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jianian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

    粧,從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皮膚白,臉如銀盆,

    再擦粉就像曹cao司馬懿,叫人汗毛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

    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

    還有是慧英與繡樁。在東京的中國人亦多有叫愛珍為過房娘,惟慧英是點起

    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

    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

    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

    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春風

    ,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上海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身

    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艱難。

    慧英在日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

    她小眾生,無有一處不照應她。直到她離婚回香港,愛珍雖有些地方不以她為然

    ,亦吃不消她的煩頭勢。但是仍處處顧到她的體面與前途,臨行她還向姆媽開口

    要些甚麼,做姆媽的總做到全始全終。梁漱溟先生戰時在重慶北碚辦有勉仁書院

    ,這勉仁兩個字就是愛珍的會做人。慧英到香港之后,有人見她日子過得很好。

    她來過兩封信,愛玲不曾回得,去年她託人帶來兩雙繡花鞋,愛珍就託原手帶給

    她一把傘。愛珍待人不膩。便是親人,她亦只要曉得對方生活是好的,同在這世

    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罷了。

    還有鄧繡樁也叫愛珍姆媽。繡樁原是航空小姐,她做人許多她方像愛珍,直

    直爽爽,不小氣,所以到處有人緣,男朋友女朋友都與她好,她卻又是好不調皮。她生得瘦削,又是廣東女子皮膚黃,又青春自身是個奢侈,不曉得保養,又生

    活在現代社會的尖端,犯胃病與失眠,饒是這樣,亦笑起來使人覺得她臉如滿月。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人風光欲流。她一點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歲月,

    她說看了不懂呀。她連張愛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這纔是不可饒恕,但我隨亦釋

    然。她只是與讀書無緣罷了。

    繡樁的婚姻不稱心,到底分離了,娘家在上海又都靠她,也要算得憂患,而

    她過的日子卻又與憂患亦不切題似的。她是吃慣穿慣,只曉得要打扮得好,且迷

    住在幾隻麻雀牌。而她亦說要節省,生活問題使她驚,要自己出發做生意了。

    這幾位年青女子各有愛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性情的一節。愛珍的美原是生

    在中華民國一代的眾女子中。但愛珍的美是還在性命中洗煉出來的。她做人是滾

    過釘板來的,別的美貌女子近她學她,是好比歐陽修的明妃曲、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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