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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鵲橋相會 (第2/3页)

人畏高處,路上有驚慌。”又道、“太陽之下無新事。”以色列亡于

    埃及四百年,又亡于巴比侖,最后被羅馬所滅,而傳道書則尚在這之前已深感人

    世的飄忽無常,除了投向上帝歸宿,人再也沒有力氣了。

    以色列人的耶和華,原來只是個超自然力量的驚嚇,早先雅各曾與耶和華摔

    角到天明,瘸了腿,這悲劇實非古希臘人與命運鬥爭可比,那命運是已知的,但

    那超自然力量的驚嚇則是不可知的。要比只有白蛇娘娘的鬥法海和尚倒還相近。

    古印度人把那超自然力量的驚嚇稱為宇宙的大的愚蠢,但惟中國文明纔真有天人

    清安。以色列人的偉大,是次于印度人,而亦幾乎要觸及這無明與文明的問題了。

    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路上一眼照顧不到,婦人們已紛紛脫下簪珥鑄了金

    牛犢,這是她們自己的,到底比耶和華親。士師記里也寫著那時的人一面不得不

    拜耶和華,一面卻家里藏著偶像。其后列王紀里的以色列人,仍是于背叛耶和華

    處有其活潑新鮮。而他們給耶和華的東西,卻是每次鑄的金痔瘡,非常可笑。

    但至約伯,以色列人到底對耶和華無條件降伏了。約伯是最后的抗爭者,傳

    道書便是這抗爭失敗后的空虛。以色列人是尚在被羅馬所滅之前,已被這超自然

    力量的驚嚇折斷了脊椎骨了。此后上帝變為慈愛,且纔有了天堂地獄,而人類的

    社會遂亦整然了。耶穌是這新社會的紳士兼英雄。失敗后的空虛,便惟有敵人是

    尚可懷念的,因其是惟一的存在,他們對耶和華,可比敗戰后的日本人感激麥克

    阿瑟。但以色列人從此遂等于被消滅了。自約伯與耶穌以來,西洋就不再有觸及

    天人之際,而只有耶和華與撒旦之際了。

    我枉為教會學校出身,還研究了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都不及聽我老

    婆說笑的實惠。但是以色列人與我何干,況又聖經是書本上的事,我一面聽她所

    說的,一面卻只管鑑賞這說話的人,覺得跟前的愛玲真是“這般可喜娘罕曾見”而且愛玲是把舊約這樣的好書,亦看過了當即叫我拿回去,連檯子上亦不留放

    ,她就是這樣乾淨的一個人。我們也去走街。

    因為愛玲不喜公園。小街里一家作坊在機器鋸木,響聲非常大,尖銳得刺耳

    ,兩人立住看了一回。又走過幾間門面,另一木匠店里卻是兩個木匠在拉鋸,也

    在鋸板,一拉一送,門前日色悠悠,好像與鄰坊的機器鋸板各不相關,亦彼此無

    害。我笑道、“這倒像士師記里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愛玲

    亦覺得滑稽好笑。

    兩人邊走邊說話。愛玲道、“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着這里是你走過的。

    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

    我聽了卻不答言。白蛇娘娘要報許仙的恩也報不盡,有一種難受,而我是男兒,

    受紅粉佳人之恩,只是心思很靜,連不可以有悲喜。

    我們走過木器店,就停步看舊式床櫃的雕刻,走過寺觀,就進去看神像。中

    國民間的東西,許多我以為不值一顧的,如今得愛玲一指點,竟是好得了不得。

    譬如伏魔大帝面前兩行文武站班,有一尊像門神的白面將軍,我不覺得有甚麼好

    ,愛玲一見卻詫異道、“怎麼可以是這樣?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戲!”又如旅

    館的二樓樓梯口有個財神龕,即在愛玲住的房門口,愛玲說那財神雕塑得好,領

    我看時,是小小一尊紅臉的神,卻那里是神,而竟是個走碼頭、做南貨店經理或

    輪船上做大班的宁波人,渾身酒色財氣的世俗,煞是熱絡。愛玲看東西,真有如

    天開眼。

    賈寶玉聽林黛玉說蘇州的土儀小玩意兒好,他就要叫人下次再去時撐一船來

    ,獃氣好笑。我亦高興得要陪愛玲看遍溫州的廟觀,不知她只是臨機妙悟,而我

    總是著跡。又如我聽愛玲說舊式床櫃上的雕刻,竟有這樣好,我就想若有錢即把

    它買下來,朝晚連睡覺喫飯時也擺在面前看,問愛玲時,愛玲卻一點亦不想要。

    我們還看了一個和尚寺,我想佛像也許比道士廟里的塑像在藝術上的地位更

    尊,焉知愛玲倒不喜。那寺的側殿已經破敗,塑著十八羅漢,真是古印度與西洋

    的混雜。那些羅漢,有的很諷刺,有的在冥想。數過去看到有一尊,面貌倒也不

    怪,卻不知如何,那眉目神情竟像是要殺絕無明,也殺絕文明。愛玲看了,驚駭

    得扯著我倒退,她道、“啊!怎麼這樣可怕,簡直是個超自然的力量!”那羅漢

    像竟是非常高的藝術,但是不好。

    有時秀美也一道,三人晚上走街,是時正值舊曆正月十五前后,店家門上插

    香,愛玲走近去聞一聞,很開心,卻不為是焚的異香。她對于物只是清潔的喜悅。

    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惟一日

    清晨在旅館里,我倚在床上與愛玲說話很久,隱隱腹痛,卻自忍著,及后秀美也

    來了,我一見就同她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單問痛得如

    何,說等一回泡盃午時茶喫就會好的。愛玲當下很惆悵,分明秀美是我的親人。

    我們三人在房里,也是一坐大半天。我要秀美也說話來聽聽,問她被派到鄉

    下指導養蠶,單身女子,是否也有男人看想過她。秀美因說、“一次到鄉下住在

    一鄉紳家,那鄉紳年近五十,午飯喫過,請我到客堂間坐一回喫茶,說話之間,

    那人坐又立起,停停又走走,像老鷹的旋記旋記,向著我要旋過來了,我見勢頭

    不對,就逃脫身。”人生這樣火雜雜的現實,那情景宛如在眼面前,愛玲著實佩

    服她講說得好。她講時臉都紅了,像個鄉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間的緊張與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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