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作品_骨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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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灰 (第3/4页)

,指点了我与鼎立表伯一下。

    “你从纽约去上海,他从上海又要去纽约——这个世界真是颠来倒去吓。”

    “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还会到美国来。”鼎立表伯欷歔道。

    “我们一直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伯舀了一调羹茄汁虾仁到鼎立表伯的盘子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前年你表嫂过世,你哥哥鼎丰从纽约来看我,我们两人还感叹了一番:当初大陆撤退,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和任平留在上海,怎么样也应该逼着你们两人一起离开的。”

    “那时我哪里肯走?”鼎立表伯苦笑道“上海解放,我还率领‘民盟’代表团去欢迎陈毅呢。”

    “早知如此,那次我把你抓起来,就不放你出去了——干脆把你押到台湾去!”大伯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转向我道“你们鼎立表伯,当年是有名得很的‘民主斗士’呢!一天到晚在大公报上发表反政府的言论,又带领学生闹学潮,搞什么‘和平运动’,我去同济大学把他们一百多个师生统统抓了起来!”

    大伯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泪腺失去了控制,眼泪盈盈溢出,他忙用袖角把泪水拭掉。

    “你那时骂我骂得好凶啊!”大伯指着鼎立表伯摇头道。“‘刽子手’!‘走狗爪牙’!”

    “嗳——”鼎立表伯直摇手,尴尬地笑着,他的眉头却仍旧纠在一处,一脸忧色。

    我举起酒杯,敬鼎立表伯。

    “表伯,我觉得你们‘民盟’很了不起呢,”我说道“当时压力那么大,你们一点也不退缩。”

    我告诉他,我做学生时,在哥大东方图书馆看到不少早年“中国民主同盟”的资料,尤其是民国二十五年他们“救国会”请愿抗日“七君子”章乃器、工造时等人给逮捕下监的事迹,我最感兴趣。鼎立表伯默默地听着,他的身子俯得低低的,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一般,他吮了一口酒,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民盟’后来很惨,”鼎立表伯戚然道“我们彻底地失败了,一九五七年反右,‘章罗反党联盟’的案子,把我们都卷了进去,全部打成了右派。‘救国会七君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王造时。章乃器给斗得欲生不得,欲死不能,连梁漱老还挨毛泽东骂得臭死,我们一个个也就噤若寒蝉了——”

    鼎立表伯有点哽咽住了,大伯举起酒壶劝慰道:

    “来,来,来,老弟,‘一壶浊酒喜相逢’,你能出来还见得着我这个老表哥,已经很不错啦。”

    大伯殷勤劝酒,两个老人的眼睛都喝得冒了红,两杯茅台下肚,我也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开始燃烧了。

    “莫怪我来说你们,”大伯把那盘烧鸭挪到鼎立表伯跟前让他过酒“当年大陆失败,你们这批‘民主人士’,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哩!你们在报上天天攻击政府,青年学生听你们的话,也都作起乱来。”

    “表哥,你当时亲眼见到的,”鼎立表伯极力分辩道“胜利以后,那些接收大员到了上海南京,表现得实在太坏!什么‘五子登科’、‘有条有理’,上海南京的人都说他们是‘劫收’,一点也不冤枉——民心就是那样去的,我们那时还能保持缄默么?”

    大伯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他又用袖角拭了一拭淌到面颊上的眼泪。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举起靠在桌边的那根拐杖,指向客厅墙壁上那张大照片叫道:

    “都是萧先生走得太早,走得不得其时!”大伯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要不然,上海南京不会出现那种局面。萧先生飞机出事,还是我去把他的遗体迎回南京的呢。有些人表面悲哀,我知道他们心中暗喜,萧先生不在了,没有人敢管他们,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我有一个部下,在上海法租界弄到一栋汉jianian的房子,要来送给我邀功。我臭骂了他一顿:‘国家就是这样给你们毁掉的,还敢来贿赂我?’我看见那批人那样乱搞,实在痛心!”

    大伯说着用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敲得地板咚咚啊。

    “我跑到紫金山萧先生的灵前,放声痛哭,我哭给他听:‘萧先生、萧先生,我们千辛万苦赢来的胜利,都让那批不肖之徒给葬送了啊!’”

    大伯那张圆厚的阔脸,两腮抽搐起来,酒意上来了,一张脸转成赤黑,额上沁着汗光,旋即,他冷笑了两声,说道:

    “我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当然要排挤我喽,算我的旧账,说我关在‘七十六号’的时候,有通敌之嫌。我罗任重扪心自问,我一辈子没出卖过一个同志,只有一次,受刑实在吃不住了,招供了一些情报。事后我也向萧先生自首过,萧先生谅解我,还颁给我‘忠勇’勋章呢!那些没坐过老虎凳的人,哪里懂得受刑的滋味!”

    “表哥,你抗日有功,我们都知道的。”鼎立表伯安抚大伯道。

    大伯举起他那只青瓷酒杯,把杯里半杯茅台,一口喝光了。

    “大伯,你要添碗饭么?”我伸手想去拿大伯面前的空饭碗,大伯并不理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我道:

    “你爹爹的追悼会,几时举行啊?”

    “我到上海,第二天就举行。他们准备替爹爹平反,恢复他的名誉呢。”

    “人都死了,还平反什么?”大伯提高了声音。

    “不是这么说,”鼎立表伯插嘴道“任平平反了,齐生的哥哥日子就好过得多。我的案子要不是今年年初得到平反,鼎丰申请我来美国,他们肯定不会放人。”

    “我死了我就不要平反!”大伯悻悻然说道“老实说,除了萧先生,也没有人有资格替我平反。齐生,你去替你爹爹开追悼会,回来也好替你大伯料理后事了。”

    “大伯,你老人家要活到一百岁呢。”我赶忙笑着说道。

    “你这是在咒我么?”大伯竖起两道花白的关刀眉“你堂哥怕老婆,是个没出息的人,我不指望他。大伯一直把你当做自己儿子看待,大伯并不想多拖累你,只交代你一件事: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烧成灰,统统撒到海里去,任他飘到大陆也好,飘到台湾也好,——千万莫把我葬在美国!”

    大伯转向鼎立表伯道:

    “美国这个地方,病不得,死也死不起!一块豆腐干大的墓地就要两三千美金,莫说我没钱买不起,买得起我也不要去跟那些洋鬼子去挤去!”

    大伯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他那粗壮的腰,说道:

    “这年把我常闹腰子痛,痛得厉害。医生扫描检查出来里面生瘤,很可能还是恶性的呢。”

    “医生说可不可以开刀呢?大伯。”我急切问道。

    “我这把年纪还开什么刀?”大伯挥了一下手“近来我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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