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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劈破玉 (第3/3页)
拉弦索,众乐手也随之息声敛气,只剩下板胡声细如游丝、若断若续。罗帷帐的抖动也由疾而舒,渐缓渐止。观众意犹未尽,叫好声经久不息。盲琴师再次抖擞精神,众乐手也随之再接再厉。罗帷帐再掀波狼。如是者再三。盲琴师戛然而止,罗帷帐猝然倒塌,小生、小旦儿自帐后滚地出,作不堪羞赧状。小旦以水袖掩面,与小生执手而逃。众哄笑。 不知为什么,H大学的女生和结伴而来的村姑们都羞红了脸,避开台上的灯光纷纷溃散。男学生和男性村民却发出怪味的嬉笑。坐在广场中间的教授们都夹着各自的小板凳纷纷起立,露出尴尬的表情而发出干咳的声音。讲授现代文学的陈伯伯对我父亲说:“啊呀,大开眼界了,这个是‘象征主义’的大手笔呀!”父亲说:“是呀,是呀,表现了人类永恒之主题哩!”我从树上跳下来,蓦地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瞪着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戏!” “小孩子不可以看,你看不懂的。” “我看懂了!” “看懂什么了?” “拉胡胡的老头最厉害!” “他怎么厉害?” “他吓得那两个人躲在帐子里直打哆嗦!” 父亲点头认可了我的评论,又把他的小板凳塞给我说:“我正要去看望那位很厉害的老头,你赶快回家睡觉。” 父亲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兴高采烈、比比划划地对母亲说:“找到了,找到线索了!”母亲问:“找到什么线索了?”父亲说:“‘劈破玉’呀!你能想得到吗?一个小戏班的盲琴师竟能把明、清曲牌《闹五更》、《粉红莲》、《银绞丝》、《耍孩儿》、《打枣杆》、《节节高》一口气串连下来,虽为表演yin秽情态所错用,也足见盲琴师身怀绝技、不同凡响呀!我向他请教《劈破玉》,他说,知此曲牌者千无一人,只有他的师傅柳二胡琴,师从南阳李秀才,幸得此曲,却从不示人。我问柳二胡琴现在何处?他说,洛阳保安处长请他当了家庭琴师,教处长三姨太学曲儿。”母亲问:“这个处长现在哪里?”父亲说:“还在洛阳,离此仅二百余里。” 我终于明白,父亲要找的“玉”是南阳鼓子曲中已经失传的《劈破玉》。父亲说,他去燕大执教以前,宛儿姨对他讲过,他们找到的《倒推船》固然十分难得,但宛儿姨听老父说,还有一个《劈破玉》是鼓子曲中的“娘娘”清代末年,此曲由江浙艺人溯长江西上而传于汉口,入汉水北上至白河而流入南阳。五十年前,宛儿姨的老父在南阳石桥镇“曲圣”李秀才的打麦场上听过此曲,由古筝、琵琶、三弦、笙、箫、檀板合奏,文人雅士和农夫村姑都听得如痴如醉。南阳一富商出高价求购此曲,李秀才说:“清曲不入商贾家。”把富商拒之门外。李秀才谢世后,此曲下落不明,只知道他在泌阳收过一个高徒,原来正是这位盲琴师的师傅柳二胡琴。 父亲又在燕大图书馆发现,明、清典籍中多次提到《劈破玉》。最早的记载见于明代举人沈德符所著《顾曲杂言》,把《劈破玉》列为弘治年间(公元1488—1505年)流传汴梁的俗曲之首,给予“可继《国风》之后”的评价。晚于此书一百二十余年的明代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又有《芳茹园乐府》一书,称《劈破玉》“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情而发,如旷野天籁,一曲百应。”再过一百六十余年,刻版于清代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的《扬州画舫录》又说:“俗曲诸调以《劈破玉》为最佳。有于苏州虎丘唱是调者,苏人奇之,听者数百人。明日来听者益多,唱者改唱教坊名曲,听者一噱而散。” 以上记载与宛儿姨所言相印证,父亲认定《劈破玉》已有四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由汴梁而入江浙、再由江浙入荆襄、又由荆襄入南阳,吸收了中原和长江两岸的清曲古韵,进入民国后而不知所终,惟恐再生《广陵散》不可复得之叹,从燕大归来后,就把寻找《劈破玉》作为他教学之余的第一要务了。 父亲打点行囊,而且找到了那一把吓退过大灰狼的雨伞,就要奔赴洛阳寻访柳二胡琴,却忽然传来惊人消息:日本鬼子悍然占领洛阳,正向嵩县、潭头进逼。溃逃的“国军”潮水般经过潭头,向伏牛山深处逃窜。H大学师生缺乏准备,事到临头,校本部才仓促决定,师生各自逃生,到豫鄂陕三省交界处的荆紫关集结。 父亲暂时放弃了去洛阳寻访《劈破玉》的计划,与母亲打点逃难的行李,忽听寨墙上一声叫喊:“鬼子进寨了!”父母亲丢掉了全部家当,带领我们五个子女连夜逃出潭头,南渡伊水,钻进山洼,到了一个名叫小河的村庄。寨内响起枪声时,父亲才忽地想起,过去搜集的鼓子曲稿与讲义全部丢到了寨子里,又不顾母亲阻拦,只身掂着打狼的手杖,表现出拼死一战的姿态,折回枪声大作的潭头去了。 惊人的噩耗不停地传到小河。逃到潭头北山上的H大学师生多人惨遭鬼子杀害。医学院张院长夫妇和侄儿被鬼子俘虏,张院长侥幸逃脱,夫人被鬼子刺死,侄儿也被刺断食道,受了重伤。教育系一个男学生为了保护热恋中的女友,赤手与鬼子搏斗,被鬼子刺死,女友投井自尽。农学院王院长被鬼子抓去当了挑夫,在途中拼死跳崖。那天下着小雨,我看见王伯伯浑身血迹,由两个农民搀扶着来到了小河。我们一家人都在鲜血带来的惊悸中等待着父亲归来。 父亲终于出现在村头。潭头的房东用溃兵丢下的长枪挑着父亲从北平带回来的那个邮袋,一惊一乍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说,他躲在寨外的山包上,望见第一批鬼子劫掠了潭头而后西去、第二批鬼子正从东山向潭头进发,他抓紧短暂的空隙潜入潭头,用邮袋带出了全部文稿。一个晕头转向的军官也随着父亲逃到了小河,喘息稍定,就挖苦我父亲说:“你为了一布袋字纸,命也不要了啊!”父亲发火说:“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保卫国土是你的职责,保卫这堆字纸就是我的职责了,你懂吗?”军官惊悚无语,急忙换了便衣,惶惶离去。 次日,我们爬上了老界岭,父亲望着脚下的云海,说:“嗨,劈破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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