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晴朗_第02节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第02节 (第4/4页)

心摔交,被你爸爸看到又要吃生活了。”暖烘烘的风迎面吹过来,她的领口全部敞开着,脖子里面汗津津的,一串家里的房门钥匙用一根脏兮兮的丝带穿着在胸口累赘地荡来荡去。如果不是因为她还套着一件红色的运动衫,根本看不出她是女生。她顶着那个过分短的游泳头跟着阿童木发疯一样地奔跑,就像是两个刚刚放学了的男生,面孔通红,鼻子里面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可是为什么那么莫名其妙地快乐?对,就是快乐。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进过严家宅。那些低矮简陋的房子让她觉得兴奋,一个个门洞全都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照不到太阳的房间里陈旧的摆设,那些受潮发霉的碗橱,画着牡丹花图案的痰盂,破破烂烂的藤椅上坐着几乎一动不动的老人,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在一个歪歪扭扭的五斗橱上闪啊闪。已经临近傍晚,四处都缠绕着一股煤球炉和房子正在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三三还能够记得这股特殊的严家宅的气味。面目不清的女人穿着睡裤蹲在路边的水沟旁淘米,一些放学了的小孩子拿着廉价的游戏机尖叫着追逐。那些房子的老虎窗旁边摆满了花盆,宝石花和爬山虎都肆无忌惮地爬满了低矮的瓦砾屋顶,插着天线的收音机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评弹片段。多像是一场梦啊!刚才她还被几个男生围追堵截在弄堂里,现在却跟阿童木奔跑在了严家宅。这就是mama禁止她进入的严家宅。mama总是把这里形容成洪水猛兽,可是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场噩梦。她看到一家很小的烟纸店玻璃窗里面摆了几种口味的口红糖,还听到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的开场曲。虽然内心里面还怀着一丝违背mama意愿的害怕,以及一种在陌生环境里面空落落的紧张,但是那些从角落里面滋生出来的更巨大的盲目的快乐显然淹没了一切。她只想尖叫,只想跟着阿童木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面奔跑,就好像一个被mama咒骂的严家宅里的野孩子。去死吧留级生,去死吧臭男生,去死吧写不完的作业该死的笔画繁多的名字,去死吧怯懦的胆小的自己!

    这是三三第一次去严家宅,也是她第一次跟阿童木走在一起。她现在就只能记得这些了,就连留级生叫什么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这天之后她的整个童年都周旋在严家宅和万航渡路中间,都有阿童木的阴影围绕左右。可是,真的都是阴影么?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反倒有一些快乐的部分?她记得那天跟着阿童木跑到他那个在老虎窗阁楼里面的家,他领她到楼底下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前面,拧开龙头,让她自己把下巴上的泥洗掉。这时她才发觉流血了。虽然血已经凝固,但是一碰到水就发疯般地疼起来了。听着水龙头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她很害怕,仿佛突然意识到这次自己又闯下了非常大的祸,不禁扁扁嘴想要哭。

    “不许哭。就是因为你哭他们才要欺负你。”阿童木任由水龙头里的水淌着“你要是不把泥洗掉的话,以后泥就长在皮肤里面了,看起来像长胡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说完阿童木颇为自得地把裤子撩起来。

    他的左边膝盖上面果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一些黑黑的细小沙砾嵌在皮肤里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爸爸以前打我,把我一脚踢在门口的沙石堆里,膝盖上的血一直流到鞋子里面,袜子都脏了。我为了耍性子不肯洗,就露着膝盖故意在他面前瘸瘸拐拐了一个星期,稍微滚了点脓就结痂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你爸爸总是打你么?”三三注视着那个伤疤轻声问。

    “嗯。现在我的脚踝到下雨天还疼的。不过总有一天他不敢打我的。”

    那时三三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都会不一样了。她弯着腰就着一个用水泥砌起来的水斗洗下巴上面的泥,因为疼她紧紧抿起嘴巴来。在这之前她是个怪里怪气的不爱说话的女生,还剪着一个男孩子般的游泳头,没有贝壳发夹,没有卷着花边的连衣裙。老师们从来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去少年宫参加迎接外宾的活动时从来没有她,她只能坐在教室里面看着吴晓芸她们趾高气昂地仰着头被班主任描着口红,还用油彩在脸上涂两抹红。她们戴着崭新的红领巾,还有擦得锃亮的黑色丁字小皮鞋,脑袋上歪别一个大红色蝴蝶结。而三三的红领巾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就好像是“一根腌了太久的咸菜”一样皱巴巴的。最关键的是她们可以不上下午的课,回来时每人手里还拎着一个硬杆撑着的洋泡泡和一套图画书。对,三三从来得不到这些,虽然她的成绩其实很好,她看过很多她们都没有看过的书,她的字写得好。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让她写一页毛笔字,写得好的爷爷就会用红色的毛笔在那些田字格里画上一个圈圈。但是谁在乎这些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在严家宅疯跑的傍晚,如果没有阿童木,或许三三就会像一个平常的女生一样长大,考上隔壁的市重点中学,留长头发扎起辫子,度过所有乏味的时光,就像爸爸mama所希望的那样。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长成一个爸爸mama所期望的那样的女生,可是太难了。那个傍晚她从严家宅里走出来,下巴上涂着一块难看的紫药水,伤口还是紧绷绷地疼,刚才那种巨大的快乐已经几乎找不到了。路灯突然全都亮了起来,她听到从某个窗户里面传来大把滴水的新鲜青菜扔进油锅里去的刺啦声,米饭香扑鼻,想到阿童木和他爸爸住的阁楼里那床潮湿发霉的被子,还有狭窄的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上下的楼梯,木板松动,每一脚踩上去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还有这个疯狂的下午,突然难过极了。三三知道自己又一次让爸爸mama失望了。她内疚极了,狠狠地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踏进严家宅一步的,再也不会了。

    可是她发的誓就好像是放屁一样。后来她对着爸爸发过多少誓,她哭着流着鼻涕发誓,再也不跟阿童木一起鬼混了,再也不会逃课了,再也不模仿家长签名了,再也不把成绩单藏在花坛里面了,再也不跟男孩子们去荒僻的苏州河边上野了。可是她说的全部都是屁话。她还煞有介事地写下过无数份保证书,对着红领巾,对着烈士们的鲜血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撒谎。她总是边写边哭,眼泪把那些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全部都打湿了,好多地方字迹模糊,只看得到泪斑。这些她都忘了,她就好像任何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一样健忘。她说着屁话,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